Saturday, November 1, 2025

為何說朱熹哲學是只存有而不活動?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且關鍵的問題,觸及了宋明理學內部最核心的爭論之一。說「朱熹的哲學是『只存有而不活動』」,主要是來自當代新儒家(特別是牟宗三先生)對朱熹哲學體系的著名判釋。

要理解這個判斷,我們需要將其與其他學說進行對比。下圖清晰地展示了朱熹理學與其他儒家流派在本體論上的根本區別:

flowchart TD
    subgraph A [朱熹理學體系]
        direction TB
        L1[“理(本體)”]
        L1 -->|只存有<br>不活動| C[“氣(現象)”]
        C -->|氣動理不動| L1
    end

    subgraph B [對比體系:活動的實體]
        direction TB
        L2[“先秦儒家 / 陸王心學 / 程顥”]
        L2 -->|即存有<br>即活動| D[“(萬物化生)”]
        D -->|創生不息| L2
    end

    A -- 牟宗三先生判釋 --> E[“「只存有而不活動」<br>本體與現象存在斷層”]
    B -- 被評為正統 --> F[“「即存有即活動」<br>本體自身能發動創生”]

這個判釋的具體內涵是什麼?

讓我們來深入解讀圖表中的對比。所謂「只存有而不活動」,是指在朱熹的體系中,作為本體的「理」本身是靜態的、靜止的、不具備動能與創生能力的

  1. 「理」是靜態的法則與形式

    • 朱熹的「理」是萬物之所以然的超越根據,是構成物的形式與本質。它像是事物的「藍圖」或「數學公式」,完美無缺,但本身不會動。

    • 例如,「舟之理」是船之所以為船的原理,但這個原理本身不會自己去造一艘船。

  2. 「活動」的動力完全歸於「氣」

    • 在朱熹的系統中,真正負責凝聚、造作、運動的,是「」。

    • 他說:「理搭在氣上,如人跨馬相似。」 在這個比喻中,「理」如同騎馬的人(靜態的指導者),而「氣」則是馬(動力的來源)。馬在跑,但人本身沒有在跑。

    • 宇宙的化生、萬物的流轉,都是「氣」的陰陽動靜、聚散消長所致。「理」只是在其中作為規範性的法則而存在。

  3. 「理」與「氣」是「不離不雜」的二分關係

    • 「不離」:在現實世界中,沒有無理之氣,也沒有無氣之理。

    • 「不雜」:但在本質上,理是理,氣是氣。理是純善、清淨、無為的;氣是活動、有清濁、有為的。動靜是「氣」的屬性,而非「理」的屬性。


為什麼這個判斷很重要?對比組是誰?

牟宗三先生提出這個判釋,是為了進行「判教」,即厘清儒家內部何為正統。他認為「只存有而不活動」的形態,使得朱熹之學偏離了儒家正統。他所對比的,是以下幾個「即存有即活動」的系統:

  1. 先秦儒家與《易傳》

    • 《易傳》講 「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 。這裡的「生生」不是一個靜態的法則,而是宇宙本身動態的、永不停息的創生力量。這個創生實體本身就是活動的。

  2. 程顥(明道)與陸王心學

    • 程顥說:「天地之間,只是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 他強調的是天地萬物間生機勃勃的相互感通,這本身就是一種活動。

    • 陸王心學的核心是「心即理」。人的「本心」或「良知」不是一個靜態的認知對象,而是一個時時在知是知非、時時在發用流行的、活的道德主體。這個「心體」本身就是即存有即活動的。


總結與影響

說朱熹的哲學是 「只存有而不活動」 ,是從形上學的本體論層面,精準地指出了其體系的核心特質:

  • 將「存有」(理則)與「活動」(創生)分屬兩層:理是靜態的存有,氣是動態的活動。

  • 導致「心、性、理」的關係緊張:因為性即理,而心是氣之精爽,那麼「心」如何去認識和體證那個靜態的「理」?這中間便需要一套複雜的「格物窮理」的功夫,從而與陸王心學「當下認取本心」的直截路徑產生巨大分歧。

這個判斷深刻地揭示了朱熹理學與其他儒家流派(特別是心學)在最根本的宇宙本體認知上的差異,是理解宋明理學內部紛爭的一把關鍵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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