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1, 2025

方東美對新儒家的評價

 方東美先生對宋明理學(即一般所稱的「新儒家」)的評價,是他整個中國哲學判教體系中最為嚴厲、也最具爭議性的部分。他並非全盤否定,而是有著非常明確的褒貶,其核心論斷是:新儒家(特別是程朱理學)是儒家思想的「縮小」和「歧出」,失去了先秦儒家的博大與活力。

以下為您詳細解析方東美對新儒家的批判要點與其背後的哲學立場。

一、 核心定位:從「廣大和諧」到「狹隘獨斷」

方東美評價哲學的標準,在於其精神的博大程度生命氣象。他認為先秦儒家(原始儒家)體現了一種「天人合德」、「生生不已」的廣大和諧精神。而宋明理學在他看來,則是這種精神的衰退。


二、 對新儒家的主要批判

1. 「道統觀」的狹隘與排他性

方東美最為反感的就是由韓愈提出、經宋儒強化的 「道統」 觀念。

  • 批判:他認為這種「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一脈相承的單傳直線式道統論,是人為的、狹隘的、門戶之見極深的。它將豐富多彩的中國哲學簡單化、獨斷化,排斥了道家、佛家等其他思想流派的偉大貢獻。

  • 後果:這種道統觀使得新儒家帶有一種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義思想上的不寬容

2. 對「理」的過度強調與僵化

方東美認為,新儒家(尤指程朱學派)將「理」提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卻犯了嚴重錯誤:

  • 「只存有而不活動」的理:他批評朱熹的「理」是一個靜態的、抽象的、只超越而不內在的形上實體。這個「理」高高在上,規定了萬物,但其本身卻不具備創造性。

  • 對比先秦儒家:他認為《易經》與先秦儒家所講的「生生之德」,是一個動態的、創造性的生命之流。而新儒家的「理」卻將這個活潑潑的宇宙給「講死了」。

  • 比喻:先秦儒家的宇宙是 「波瀾壯闊的生命大海」 ,而新儒家的宇宙則是 「一潭死水」 ,上面只浮著一個光禿禿的「理」。

3. 「重理輕氣」導致對現實世界的輕蔑

由於將「理」視為至高,並與「人慾」對立,新儒家發展出了 「存天理,滅人慾」 的著名主張。

  • 批判:方東美認為,這種將「理」與「氣」、「天理」與「人慾」極端對立的觀點,導致了一種 「鄙棄現實世界」 的傾向。它輕視了人的情感、慾望和物質世界本身的價值,使得生命變得乾枯、拘謹,缺乏先秦儒家那種剛健有力、擁抱現實的精神。

  • 後果:這使得儒家思想從一種豐滿的、入世的、充滿生命情調的哲學,轉變為一種嚴苛的、禁慾的、道德主義的教條

4. 對佛學的「陽拒陰受」

方東美指出,新儒家雖然在表面上激烈地批判佛教(特別是禪宗),但其思想方法與問題意識卻深深地受到了佛學的影響。

  • 「陽拒」:公開反對佛教的出世主義和空觀。

  • 「陰受」:卻不自覺地吸收了佛教的精細的心性分析本體論思辨。他認為,新儒家為了在形上學層面與佛教競爭,反而丟失了自己最寶貴的入世精神和宇宙情懷,變得過於內向和收斂。


三、 有限的肯定與區別對待

方東美的批判並非一刀切,他對新儒家內部也有所區分:

  • 對程顥(明道)略有讚賞:他認為程顥的思想還帶有先秦儒家的圓融氣象,其「仁者與物同體」的境界觀與他自己的生命哲學有相通之處。

  • 對陸王心學評價高於程朱理學:他認為陸九淵、王陽明一系的「心學」,強調「本心」與「良知」,在某種程度上回歸了生命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比程朱那種向外窮索「天理」的路徑更為親切而富有活力。

總結

在方東美的哲學史觀中,中國哲學的精神在先秦達到了頂峰(儒、道、墨等百家爭鳴),經過魏晉玄學與隋唐佛學的豐富,到了宋明,新儒家卻走上了一條「狹義的理性主義」 的歧路。

他對新儒家的評價,可以概括為:

新儒家以一種收縮的、對抗的姿態,建立了一個道德上嚴苛、形上學上僵化、精神氣象上趨於保守的體系。他們雖然深化了心性論的討論,卻在過程中遺失了儒家最寶貴的「生生之德」的創造精神與「廣大和諧」的宇宙情懷。

這個批判非常深刻,也極具挑戰性,它迫使我們去思考:儒家的真正精神究竟是什麼?是宋明理學所塑造的形象,還是更為古老、更為博大的先秦理想?方東美無疑堅定地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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