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界對朱子學與陽明學的研究極為深厚,且其研究視角與關懷與中、韓等國有明顯不同,形成了獨特的「日本特色」。
以下為您系統性介紹日本學界研究朱子學與陽明學的主要脈絡、代表人物與核心觀點。
一、 核心定位:從「外來哲學」到「內在發展」的視角轉換
日本學者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將朱子學與陽明學視為「中國正統思想」的框架,而是更關注:
這些思想如何傳入日本,並被日本知識分子所接受、詮釋與轉化?
它們如何與日本固有的神道思想、社會結構(如武士道、町人文化)相互作用,從而塑造了日本近世(江戶時代)的思想光譜?
它們在日本邁向近代化的過程中,扮演了何種角色?
二、 日本朱子學研究
朱子學在江戶時代被奉為官學,其研究圍繞著幾個核心議題展開:
1. 「祖型」的探索與批判:丸山真男與「近代思維」
核心論點: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提出了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典範。他認為,朱子學是一種「自然秩序的思維」,將封建倫理(如君臣、父子)視為如同自然法則般不可動搖。
「祖型」的崩解:他將江戶思想史的過程,描繪為朱子學這個「祖型」被古學派(如山鹿素行、伊藤仁齋、荻生徂徠)一步步解構的過程。這些學者通過回歸先秦經典,批判朱子學的形上學架構,從而將道德與政治分離,為日本「近代性」思維的產生開闢了道路。
影響與批評:丸山的論述主宰了戰後日本思想史數十年,但後來也受到批評,被認為過於「目的論」(將歷史視為直線邁向近代的過程),且低估了朱子學內部的複雜性與能動性。
2. 朱子學的多元化與「在地化」
京學派(京都朱子學):以山崎闇齋為代表。他強調朱子學的「敬內義外」,將內在的道德修養(居敬)與外在的實踐(窮理)緊密結合,並帶有強烈的神儒合一色彩,試圖將朱子學與日本神道相結合,形成了極具日本特色的嚴肅道德學派。
古學派的反動:
伊藤仁齋:創立「古義學堂」,激烈批判朱熹的「理先氣後」說,主張回到孔孟原典,認為「道」就是人倫日用之道,而非抽象的形上之理。
荻生徂徠:創立「古文辭學派」,主張「道」是先王(古代聖王)為了治國平天下而創設的「禮樂刑政」,而非內在於人心的道德律。這徹底將政治從個人道德中解放出來,被視為日本近代政治思想的先聲。
3. 實證與文獻學研究
以東京大學為中心的學者,如市川安司、溝口雄三等,致力於對朱熹文本進行精密的文獻考證與思想概念史研究,側重其內在理路的發展,與丸山的宏大史觀形成對比。
三、 日本陽明學研究
陽明學在日本從未成為官學,但其「知行合一」與「心即理」的思想,對日本的行動主義者產生了巨大吸引力。
1. 「行動的哲學」與近代化
日本學者非常關注陽明學如何培養了一種 「行動的哲學」 與 「主體性的確立」。
陽明學強調內心的良知判斷,不盲從外在權威,這為下級武士(如大鹽平八郎)發動反抗幕府的起義提供了思想動力。
在明治維新中,許多維新志士(如吉田松陰及其松下村塾的弟子)都深受陽明學影響,其「知行合一」的精神被轉化為轟轟烈烈的倒幕與維新實踐。
2. 代表性學者:岡田武彥
作為國際知名的陽明學大師,岡田武彥不僅學問精深,更提倡 「體認之學」 。他認為研究陽明學不能只做文獻分析,必須透過自身的生命體驗去「體認」王陽明所說的「心」、「良知」等境界。他區分了王陽明後學的三個流派:現成派(王龍溪)、歸寂派(聶雙江)、修證派(歐陽德、鄒守益),這一分析框架被學界廣泛接受。
3. 與中國陽明學的比較視野
日本學者善於進行比較研究。他們指出,中國的陽明學後來傾向於空談心性,而日本的陽明學則更強調 「事上磨練」 ,與武士道的實踐精神相結合,展現出更強的行動力與改造現實的傾向。
四、 總結:日本研究的特色與貢獻
「內在發展」的視角:將朱子學與陽明學視為日本自身思想史的有機組成部分,探討其「日本化」的過程。
思想史與社會史結合:緊密聯繫思想與社會結構(如幕藩體制、武士階層)、政治運動(如明治維新),探討思想在歷史中的具體作用。
精密的文獻考證與概念史分析:對文本和核心概念進行了極其細緻的梳理。
提出典範性理論:如丸山真男的「祖型論」,雖然有爭議,但極大地推動了學界的討論與反思。
總而言之,日本學界對朱子學與陽明學的研究,提供了一個跳出「中國中心論」的寶貴外部視角。他們揭示了同樣的思想資源,在傳播到不同的文化土壤與社會情境後,如何綻放出截然不同的思想花朵,並結出不同的歷史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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