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哲學史」觀是他哲學體系中一個革命性的部分,他並非僅僅將哲學史視為一系列意見的堆砌,而是將其理解為 「理性自身逐步自我揭示的歷史」 或 「精神逐步達到自我認識的過程」。
對他而言,「哲學史本身就是哲學的」。讓我們深入探討這一深刻而複雜的觀點。
一、核心命題:哲學史就是哲學本身
黑格爾反對兩種常見的哲學史觀:
「意見展覽館」觀:認為哲學史是各種古怪想法和個人意見的集合,充滿謬誤,與真理無關。
「永恆不變」觀:認為真理從一開始就被某位哲學家完全掌握,後來的歷史只是不斷重複或偏離。
他提出了第三種革命性的觀點:
哲學史是一個單一的、理性的、有必然進展的過程。 這個過程與他整個哲學體系的結構相對應。
單一的過程:只有一個「哲學」,而非許多哲學。歷史上出現的各種體系,是這同一個哲學在不同發展階環上的表現。
理性的過程:哲學史的發展並非偶然,而是由「理性」或「世界精神」所引導的。它遵循著辯證法的內在邏輯。
有必然進展的過程:後來的哲學體系並非僅僅「不同於」先前的體系,而是 「揚棄」 了它們。它否定了前一個體系的片面性,同時又將其真理的環節保存在一個更高、更豐富的統一體中。
因此,學習哲學史,就是在學習哲學本身。因為哲學的真理就展現在這個歷史性的生成過程中。
二、發展的動力:辯證法在歷史中的運作
哲學史的進程是由黑格爾著名的 「辯證法」 所驅動的。
正題:一個哲學原則被提出,它代表了精神在該階段對「絕對」的特定理解。這個原則本身是片面的、抽象的。
反題:這個原則的片面性導致了它的內在矛盾,從而引發了它的對立面(另一個哲學原則)來反對它。
合題:這兩個對立的原則在一個更高的綜合中被統一起來。這個新的體系克服了前兩個體系的片面性,包含了它們的真理,從而將哲學推向一個更具體、更豐富的階段。
這個「合題」隨後又成為新的「正題」,開啟新一輪的辯證運動。整個哲學史就是這樣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三、哲學史的主要階段:精神的進階地圖
黑格爾將哲學史劃分為幾個宏大的時期,它們對應於精神自我認識的不同階段。
1. 希臘哲學(從直接性到主體性的誕生)
這是哲學的童年和青年時期,精神從直接性的自然中覺醒。
開端:愛利亞學派(如巴門尼德斯)提出了「存在」這一最抽象的哲學範疇,區分了真理與意見。
辯證法的出現:赫拉克利特提出了「流變」與矛盾的學說,是「辯證法」的創始人。
頂峰與解體:
柏拉圖 代表了「正題」:強調普遍的「理念」世界。
亞里士多德 代表了「合題」:將理念與形式(現實、動力因)結合起來,達到了古代理性思想的頂峰。他是「以最高方式將所有哲學統一起來的人」。
後亞里士多德哲學(如斯多葛、伊壁鳩魯、懷疑主義)標誌著「主體性」的轉向,但卻是向內退縮的、抽象的主體性。
2. 中世紀哲學(理念與現實的對立)
這個時期,哲學成為了 「神學的婢女」 。精神的核心問題是調和信仰與理性、神與世界。
哲學的任務是用理性來理解和論證基督教啟示的真理。
黑格爾認為,這個時期的哲學(經院哲學)陷入了二元對立,將彼岸的神與此岸的世界對立起來,未能達到真正的統一。
3. 近代哲學(主體性的復甦與完成)
這是哲學的成熟時期,精神從外在的權威回歸到自身,確信真理就在思想之中。
開端:笛卡兒 提出了 「我思故我在」 ,確立了現代哲學的基石——主體性。這是近代哲學的「正題」。
經驗論與唯理論的對立:
斯賓諾莎 代表了極端的普遍性(實體),消解了個體性。
萊布尼茨 代表了極端的個體性(單子)。
這兩條路線的對立和各自的片面性,最終在休謨的懷疑論中陷入危機。
德國觀念論的綜合:
康德 是關鍵的轉折點。他進行了「理性的批判」,揭示了思辨理性的矛盾(二律背反),並將哲學的重心轉向主體的先驗結構。但他將「物自身」與現象割裂,在黑格爾看來仍然是二元論和主觀主義。
費希特 發展了「自我」的能動性,但仍停留在「自我」與「非我」的對立中。
謝林 提出了「絕對同一」的直觀,但缺乏邏輯的、必然的發展環節。
黑格爾 他自己則是最終的「合題」。他將主體與實體、思維與存在、邏輯與歷史統一起來,在他的體系中,絕對精神終於通過人類哲學完全地、概念性地認識了自身。
四、著名的比喻:哲學史是「廝殺的戰場」與「花環的編織」
廝殺的戰場:黑格爾承認,哲學史表面上看是各種體系相互推翻、相互取代的戰場。
花環的編織:但在更深層次上,它更像是在編織一個花環。每一個後來的體系並不是簡單地丟棄前一個體系,而是將它作為一個必要的、美麗的環節,編織進一個更大、更完整的整體之中。死亡中孕育著新生。
總結與評價
黑格爾的哲學史觀是宏大的、目的論的,並且帶有強烈的體系性色彩。
深刻洞見:
他揭示了哲學思想的歷史性和內在關聯性。
他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框架,來理解為何哲學問題會以特定的方式、在特定的時間出現。
他賦予了哲學史以崇高的地位,使其成為追求真理的核心部分。
主要批評:
歐洲中心論:他的敘事幾乎完全圍繞古希臘-歐洲的傳統展開。
目的論與強制解讀:為了符合其辯證法體系,他有時會歪曲或簡化歷史上的哲學家,將他們強行置於「正-反-合」的框架中。
歷史的終結:他的體系暗示,哲學在他那裡達到了頂點和完成,這在許多人看來是自負的。
儘管如此,黑格爾的哲學史觀徹底改變了我們對思想史的理解。它告訴我們,要理解任何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就必須將他置於與其前輩和後繼者的對話之中,因為他們共同參與了一場單一的、偉大的、關於理性自我發現的史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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