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深入解析笛卡兒這句哲學史上最著名的命題——「我思,故我在」(拉丁文:Cogito, ergo sum;法文:Je pense, donc je suis)。
這不僅是一句格言,更是笛卡兒為整個現代哲學尋找堅不可摧的基石的嘗試。
一、背景與目的:方法論的懷疑
笛卡兒所處的時代,經院哲學的權威動搖,科學革命興起。他認為,要建立真正的知識大廈,必須先清除一切不確定的舊基礎,從一個絕對無可置疑的起點重新開始。
為此,他運用了 「方法論的懷疑」 ,對所有知識進行層層加碼的懷疑:
感官的不可靠性:感官會出錯(如錯覺、幻覺),因此不能完全信任。
夢境論證:我們無法確切區分夢境與現實。夢中一切栩栩如生,但醒來發現全是虛幻。那麼,我們如何能確定現在不是在一場漫長的夢中?
惡魔論證(或上帝欺騙者論證):這是懷疑的頂點。笛卡兒設想,可能存在一個無所不能的邪惡精靈,它系統性地欺騙我,讓我相信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包括天空、大地、顏色、形狀),甚至讓我連最簡單的數學計算(如 2+3=5)都出錯。
二、「我思故我在」的誕生
正是在這片極端的、普遍的懷疑廢墟上,笛卡兒找到了那個無法被動搖的支點。
他意識到:這個「邪惡精靈」可以欺騙我一切,但它唯獨無法欺騙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正在被欺騙」這個事實本身。
為了被欺騙,為了思考,必須有一個「我」存在。
我可以懷疑我有身體,懷疑世界存在。
但我無法懷疑 「我正在懷疑」 (或廣義的「我正在思考」)。
而「懷疑」本身就是一種思想活動。
因此,只要我在思考,作為一個思考主體的「我」就必然存在。
於是,他得出了這個清晰明確的結論:「我思,故我在。」
三、這個「我」是什麼?
透過「我思」所確立的這個「我」,其本質是什麼?笛卡兒的分析是:
它不是一個物質性的肉體(因為對身體的懷疑仍然可能成立)。
它是一個 「思維之物」 (拉丁文:res cogitans)。
這個「我」是一個純粹的思想主體,其全部本性就是思維。這包括:懷疑、理解、設想、肯定、否定、意願、想像,以及感覺(因為感覺也是一種思想模式)。
所以,笛卡兒透過「我思」首先確立的,是一個非物質的、正在思考的心靈或自我。
四、哲學意義與重要性
知識的第一原理:這成為笛卡兒哲學體系無可置疑的阿基米德支點。從這裡出發,他才能進一步推導出上帝的存在和物質世界的真實性。
主體性的轉向:這是哲學史上一個革命性的轉折。哲學的關注點從研究客觀世界是什麼,轉向了探究認識主體如何認識世界。這開啟了整個近代哲學的「認識論轉向」。
心物二元論的奠基:笛卡兒將「我」(思維之物)與「世界」(廣延之物)截然分開,奠定了近代心物二元論的基礎,這個問題至今仍是哲學與認知科學的核心難題。
五、對「我思故我在」的常見誤解與批評
它是一個「推理」嗎?
誤解:很多人以為它是一個三段論(大前提:凡思考者皆存在;小前提:我思考;結論:故我存在)。
笛卡兒的本意:它更像是一種直接的、直觀的把握。在進行思考活動的當下,對「自我存在」的意識是直接呈現、不證自明的。它是一種「精神的自明性」。
「我」真的那麼簡單嗎?
批評(來自休謨等經驗主義者):當我們內省時,只能感知到一個個具體的思想、感覺、印象,卻從未感知到一個獨立的、恆常的「自我」實體。所謂的「我」,可能只是一束不斷流變的知覺。
批評(來自現代認知科學):「思維」是大腦複雜神經活動的產物,並沒有一個獨立於大腦的「思維之物」。
語言的陷阱
批評(如林語堂的幽默解讀):「我思故我在」聽起來很合理,但「我不思,故我不在」就顯得荒謬。這說明了其邏輯並非簡單的條件關係。它的力量在於「思」的活動本身,就已經預設了「我」的存在。
總結
「我思故我在」的偉大之處,不在於它是一個完美的邏輯證明,而在於它作為一種哲學方法的威力。它象徵著:
理性的權威:個人的理性可以獨立於傳統和權威,為自身尋找基礎。
自我意識的發現:哲學的目光從外在宇宙回到了內在的自我。
現代性的開端:它確立了以「主體」為中心的現代思想範式。
無論後世如何批評它,任何一個學習哲學的人,都必須從理解這個命題開始,因為我們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笛卡兒的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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