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為犀利的問題,它觸及了聖經批判學與神學方法論之間的關係。答案是:
馬丁·諾斯的「申命記派歷史」理論本身是「歷史批判」的產物,而非「敘事神學」。然而,他的研究為後來的敘事神學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文本基礎」和「文學對象」,沒有他的工作,敘事神學對歷史書卷的討論將難以展開。
讓我們來釐清這個關鍵的區別:
一、 諾斯的核心工作:歷史批判與文學分析
諾斯的貢獻在於歷史重建,而非神學詮釋。
他回答的是「來源」問題,而非「意義」問題:
他的問題是:「從申命記到列王紀這部龐大的歷史作品是如何形成的?誰、在何時、為何目的編寫了它?」
他的答案是:一位(或多位)「申命記派」編史家,在巴比倫被擄時期,為了解釋國破家亡的悲劇,蒐集了古代史料(如宮廷紀錄、先知故事、民間傳說),並以〈申命記〉的神學觀點為框架,編纂了這部連貫的史書。
他的方法是「分解」而非「融合」:
諾斯運用的是來源批判和編修批判。他試圖透過文學分析,將文本背後不同的來源和編修層次「分解」開來,以重建其形成的歷史過程。
這與敘事神學將最終的正典文本視為一個完整的、有意義的敘事整體來閱讀的方法,在出發點上是截然相反的。
他的焦點是「編者意圖」而非「敘事世界」:
諾斯關心的是公元前六世紀的那位編史家想透過這部歷史向他的同代人傳達什麼信息(即:你們亡國是因為背棄了西奈之約)。
敘事神學則關心的是,現有的文本作為一個故事,如何為閱讀它的信仰群體塑造其對神、世界和自我的理解。
簡而言之,諾斯是一位「考古學家」,試圖挖掘出文本被埋藏的建構過程;而敘事神學家是「建築師」,試圖描述並居住在這座已經建好的文學大廈之中。
二、 諾斯如何為敘事神學鋪平道路?
儘管本質不同,但諾斯的理論對敘事神學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確立了「連貫的敘事整體」
在諾斯之前,學者們多看到的是《約書亞記》、《士師記》等書卷的獨立性。是諾斯以堅實的論證,首次證明了這六卷書是一個神學連貫、結構嚴謹的單一巨著。
這為敘事神學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研究對象!如果沒有諾斯確立「申命記派歷史」這個文學整體,敘事神學家就難以將其作為一個完整的「大故事」來進行分析。漢斯·弗萊等人分析的,正是諾斯所界定出來的這個文學單位。
揭示了文本的「神學觀點」
諾斯清晰地揭示了編史家所使用的神學解釋框架:盟約-悖逆-審判。他證明了這部歷史不是客觀的史料彙編,而是帶有強烈神學目的的詮釋性史學。
這讓後來的敘事神學家能夠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要研究的,正是這個已經編織在文本中的神學敘事,而不是去猜測背後的『真實歷史』是什麼。」諾斯的工作,將學界的注意力從「歷史背後」拉回到了「文本本身」。
提供了「敘事形狀」
諾斯描述了這部歷史的悲劇性敘事弧線:從充滿希望的開始(進入應許之地),到不斷循環的失敗(士師時代),到王朝的建立與分裂,最終直線墜落,走向亡國被擄的結局。
這個宏大的敘事形狀本身,就承載著巨大的神學和文學力量,成為敘事神學分析的絕佳素材。
總結
我們可以用一個比喻來理解:
諾斯就像一位藝術鑑定家,他通過科學分析,證明了一幅名為《申命記派歷史》的巨畫是由一位主畫師(申命記派編者)在特定時期(被擄時期),帶著明確目的(解釋亡國)主導完成的。他關注的是畫作的創作過程和真偽。
敘事神學家則像是一位藝術評論家,他接受這幅畫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品,然後深入分析這幅畫的構圖、色彩、主題和情感衝擊力,並闡釋它如何影響觀賞者(信仰群體)對世界的看法。
因此,諾斯的理論不是敘事神學,但它是敘事神學得以在歷史書卷領域蓬勃發展的「必要前提」。 他提供了那幅需要被詮釋的「畫作」本身,並證明了它作為一件完整藝術品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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