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敘事神學雖然影響深遠,但也面臨來自不同神學立場的深刻批評。這些批評主要集中在它的認識論、對歷史的處理、以及其神學方法可能帶來的後果上。
以下是在中文語境下,對敘事神學的主要批評的系統化整理:
一、 認識論與真理問題:陷入相對主義與主觀主義
這是對敘事神學最核心、最致命的批評。
「封閉系統」的困境:
批評觀點: 敘事神學(尤其是弗萊的後自由版本)強調信仰群體內部語言的「語法」和敘事的內在連貫性。真理的標準在於敘事能否在群體內部塑造出符合其世界觀的生命。
問題所在: 這將基督教變成了一個自我證明的封閉系統。如果真理的標準只在於故事內部的連貫性和塑造力,那麼任何一個內部連貫、能凝聚群體的敘事(例如極端主義意識形態)都可以宣稱自己是「真理」。它無法向「外部」提供一個普遍的、可被驗證的真理宣稱,從而切斷了與其他學科和世界觀進行理性對話的橋樑。
忽略普遍啟示與自然神學:
批評觀點: 敘事神學過度聚焦於聖經的「特殊啟示」(即敘事),而輕看了神通過自然和人類理性向所有人揭示的「普遍啟示」。
問題所在: 這違反了自托馬斯·阿奎那以來,以及加爾文也承認的傳統,即神通過祂的創造物向所有人顯明其神性和永能。敘事神學的模式難以解釋為何宇宙的秩序、人類的道德感等普遍經驗,能與聖經敘事所指涉的上帝相互印證。
二、 歷史與事實問題:動搖信仰的歷史根基
這是對敘事神學最常見的批評,尤其來自福音派和歷史導向的學者。
輕看歷史事件:
批評觀點: 弗萊區分「歷史」與「敘事」,並將神學關注點放在後者,認為歷史指稱問題不應影響敘事的權威。
問題所在: 這從根本上動搖了基督教信仰的根基。如果耶穌的復活不是一個時空中的真實事件,而只是一個具有「敘事真理」的故事,那麼基督教信仰就淪為一個有用的神話。正如使徒保羅所說:「若基督沒有復活,我們所傳的便是枉然,你們所信的也是枉然」(哥林多前書 15:14)。信仰的對象是那位在歷史中行動的神,而不僅僅是一個故事中的神。
與現代歷史意識脫節:
批評觀點: 敘事神學對歷史批判的「懸置」態度,被批評為一種鴕鳥策略,無法真正面對現代歷史研究對聖經文本提出的挑戰。
問題所在: 它提供了一種「安於無知」的舒適,卻沒有在歷史理性的層面上為信仰辯護。對於那些真誠詢問「這真的發生過嗎?」的現代人,敘事神學的回答顯得軟弱無力。
三、 聖經論與權威問題:削弱聖經的客觀權威
權威的主觀化:
批評觀點: 將權威定義為敘事對群體的「塑造力」,這實際上將權威的基礎從文本的啟示性轉移到了群體的感受和認同上。
問題所在: 聖經的權威變得依賴於它是否「對我們有效」,而不是它本身是否是神客觀的話語。這帶有實用主義和主觀主義的色彩,一旦故事對某個群體或個人失去塑造力,其權威也就消失了。
忽略聖經的多樣性:
批評觀點: 為了強調聖經作為一個「單一宏大敘事」的連貫性,敘事神學傾向於淡化聖經中不同書卷、文體(如律法書、智慧文學、先知書)之間的張力、多元視角和非敘事性部分。
問題所在: 這可能導致一種「強制的統一」,為了服務於宏大的敘事框架而對複雜的文本進行過度簡化或選擇性閱讀。
四、 實踐與教會論問題:導致宗派主義與脫離現實
強化宗派主義:
批評觀點: 如果每個信仰群體都有自己的「敘事世界」和內部標準,那麼不同基督教傳統之間的對話將變得更加困難。
問題所在: 這可能加劇「我們 vs 他們」的對立思維,使普世教會合一運動受阻。每個群體都可以安於自己的敘事泡泡中,無需尋求一個超越群體的、客觀的真理基礎。
缺乏具體的道德指引:
批評觀點: 「即興表演」的模型雖然富有創造性,但在面對複雜的倫理困境(如生物倫理、社會公義)時,可能顯得模糊不清。
問題所在: 它提供了方法論(熟悉故事、聆聽聖靈),但缺乏具體的規範性教導。不同群體對如何「即興表演」可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而敘事神學本身缺乏仲裁這些分歧的客觀標準。
總結
對敘事神學的批評可以總結為:在試圖將信仰從現代實證主義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過程中,它過度矯正,從而滑向了後現代相對主義的邊緣;在強調敘事塑造力的同時,它險些割斷了信仰在歷史中的錨;在關注群體形成的同時,它可能築起了隔絕真理與普世理性的高牆。
這些批評並非意在否定敘事神學的貢獻(它成功地恢復了聖經的故事性和群體實踐的重要性),而是為了指出,一個健全的神學必須在敘事與歷史、群體內部與普遍理性、塑造力與客觀真理之間取得平衡。這也是為什麼像N.T.賴特這樣的神學家,會試圖發展一種「以歷史為導向的敘事神學」,正是為了回應這些尖銳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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