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3, 2025

牟宗三的佛性與般若

 牟宗三先生對「佛性」與「般若」的闡釋,是他會通儒家與佛教思想的典範之作,其核心論述主要見於其巨著《佛性與般若》。

以下為您詳細解析牟宗三如何從哲學家的視角,對這兩個佛教核心概念進行創造性的詮釋與定位。

一、 核心定位:哲學的判教與系統的釐清

牟宗三研究佛教的目的,與其研究宋明理學一樣,在於進行 「哲學的判教」 。他並非進行歷史考據或信仰宣揚,而是要:

  1. 釐清佛教內部各宗派(特別是空宗與有宗)的義理結構與哲學分際

  2. 將佛教的智慧體系與儒家、道家進行比較,確立其在中華文化中的獨特地位與價值。


二、 「般若」與「佛性」的辯證關係

牟宗三認為,理解整個佛教哲學的關鍵,在於把握 「般若」 與 「佛性」 這兩個核心概念的辯證關係。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括:

「般若學是『無執的存有論』,而佛性論是『執的存有論』的消融,並終歸於『無執的存有論』之圓盈。」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們需要一步步拆解:

1. 「般若」:蕩相遣執的「妙用」

  • 核心內涵:般若(梵文 Prajñā),即最高的智慧。但牟宗三強調,般若不是一種客觀的知識,而是一種 「作用的圓具」 或 「朗照的妙用」

  • 功能:其功能在於 「蕩相遣執」 ,即破除我們對一切現象(法相)和自性(我執、法執)的執著。它透過「緣起性空」的觀照,揭示萬法皆無自性,本自寂滅。

  • 哲學定位:牟宗三稱之為 「無執的存有論」 。「無執」是指它不肯定任何客觀的實體;「存有論」是指它闡明了諸法「如幻如化」的存在狀態(即「空性」)。但這個「存有論」只說明了萬法的「普遍性」(共相——空),卻未說明何以會有千差萬別的「特殊性」(別相——萬法)。

簡單來說,般若智慧是一把掃帚,能掃除一切概念的垃圾,讓心地恢復清淨,但它本身不負責創造或建立任何東西。

2. 「佛性」:恆沙佛法的「存有」根據

  • 核心內涵:佛性,即成佛的可能性,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它是一切眾生本自具足的、能成就佛果的超越根據。

  • 功能:佛性概念解決了般若學未能充分說明的問題——為何會有森羅萬象的世界?眾生為何能成佛?

    • 它從「只破不立」的般若空性,轉向 「破邪顯正」,正面確立了一個清淨的、能生萬法的主體性(如來藏)。

    • 《大乘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心真如門、心生滅門)和天台宗的「一念三千」,都是在佛性思想的基礎上,來說明一切法的存在。

  • 哲學定位:牟宗三稱之為通向 「無執的存有論」之圓盈。佛性(如來藏)本身是「無執」的,但它能系統地說明一切法的存在,使「存有論」得以圓滿地建立起來。它不僅說明了法的「空性」(普遍性),更說明了「法之存在」(特殊性)的根源。


三、 對佛教宗派的判釋

基於「般若」與「佛性」的關係,牟宗三對各大乘宗派進行了精闢的判釋:

  1. 空宗(中觀學派):專顯「般若」的妙用,精於「蕩相遣執」,是「大乘共法」。但其「緣起性空」是分析地、批判地說法,未能「抒意地、建設地」說明一切法之根源,故其系統「作用具足,而內容不足」。

  2. 唯識宗(法相宗):精於「抒意地」分析一切法(即「執的存有論」),但其「阿賴耶識」系統是建立在「妄心」之上,是「始別教」,並非最圓滿的系統。

  3. 真常唯心系(如來藏系統):如《大乘起信論》、《楞嚴經》等,正面確立了「佛性」作為清淨真心,是「終別教」,比唯識宗更為究竟。

  4. 天台宗:圓教的巔峰

    • 牟宗三將天台宗判為 「圓教」 的最高典範。

    • 原因在於,天台宗的「性具」系統(一念無明法性心即具十法界),完美地統一了「般若」與「佛性」。

    • 「般若」的蕩相遣執(空)與「佛性」的具足諸法(有),在天台的「圓融三諦」(即空、即假、即中)中達到了辯證的統一。它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無論是清淨法還是污染法,都在當下圓頓地呈現,無一法可廢,無一法可立,達到了「作用的圓具」與存有論的圓滿的極致。

總結

牟宗三對「佛性與般若」的闡釋,其核心貢獻在於:

  • 他以哲學家清晰的系統性思維,釐清了佛教內部「空宗」(重在般若妙用)與 「有宗」 (重在佛性實體)的義理分際與內在關聯。

  • 他指出了佛教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從「破邪」(般若)必然要走向「顯正」(佛性),最終達到 「破顯一如」 的圓教境界(天台)。

  • 他創造性地使用 「無執的存有論」 這一現代哲學概念來格義佛教,使其能與康德、海德格等西方哲學體系進行深度對話,展現了佛教智慧的哲學高度。

總而言之,在牟宗三看來,「般若」是實現解脫的智慧能力,「佛性」是能夠成就解脫並涵攝萬法的超越主體。二者一體兩面,共同構成了大乘佛教圓滿的智慧與慈悲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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