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非常精彩且切中核心的問題,因為它將聖經中兩套最具張力的神學思想並置。從嚴格的歷史編纂角度來看,申命記派歷史(DtrH)並未「看待」《傳道書》,因為《傳道書》成書於被擄歸回之後的希臘化時期,遠晚於DtrH的核心形成時期,且其文體與神學關懷與DtrH截然不同。
然而,如果我們從DtrH的核心神學框架出發,去審視《傳道書》的內容,會發現後者幾乎是對前者世界觀的一種徹底的、存在主義式的解構與挑戰。
可以說,《傳道書》是對DtrH那種井然有序的「因果報應」觀,在個人生命經驗層面上的「抗辯書」。
以下是從DtrH神學視角與《傳道書》進行對比的幾個核心要點,這更像是一場跨越時空的虛擬對話:
1. 核心衝突:有序的聖約歷史 vs. 虛空的循環人生
DtrH的世界觀:歷史是有意義、有方向的直線進程。上帝透過聖約掌管歷史,其原則是 「順服蒙福,悖逆受咒」 。這套邏輯在國家與集體層面運作,為歷史事件(征服、興盛、滅亡、被擄)提供了清晰的神學解釋。一切都有原因,一切都符合公義。
《傳道書》的挑戰:傳道者從個人生命體驗出發,看到的卻是一個無意義(「虛空」)的循環。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傳1:2)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傳1:9)
他觀察到的世界,並不符合DtrH的簡單公式。義人早夭,惡人長壽;勤勞未必致富,智慧反增憂愁。這種「虛空」感,直接衝擊了DtrH所建構的那個道德秩序井然的世界。
2. 對「智慧」與「義」的終極價值之懷疑
DtrH的智慧與義:智慧和行義是通往生命與福氣的明確道路。遵守律法是智慧的開端,其結果是蒙福(申4:5-8;箴1-9)。
《傳道書》的虛幻:傳道者同樣追求智慧,卻得出了令人沮喪的結論: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傳1:18)
「有義人行義,反致滅亡;有惡人行惡,倒享長壽。」(傳7:15)
這不是否定智慧與義的價值,而是質疑它們能否帶來DtrH所保證的那種現世報償。他戳破了那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機械化期待。
3. 上帝角色的轉變:從聖約審判官到奧秘主宰
DtrH中的上帝:是可被認識的聖約之神。祂透過律法和先知說話,其心意和審判標準是明確的。人透過順服聖約可以明白並經歷祂的作為。
《傳道書》中的上帝:是一位遙遠、奧秘、其作為難以測度的主宰。
「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傳3:11)
傳道者承認上帝的主權和審判(傳3:17;12:14),但他強調的是人在上帝面前的無知與被動。人無法憑自己的行為去「操控」或完全理解上帝的作為,這使得DtrH那種清晰的因果鏈條在個人層面上失效了。
總結:DtrH會如何看《傳道書》?
如果DtrH的忠實擁護者來評論《傳道書》,他們可能會:
視其為危險的異端或極度悲觀的論調:《傳道書》對「虛空」的強調和對道德秩序的懷疑,在DtrH看來,會動搖信仰的根基——即上帝公義且信實地治理世界這一信念。
認為它忽略了「聖約」的集體維度:DtrH可能會辯稱,其神學主要應用於國家與民族的集體命運,而非個人的旦夕禍福。他們會認為《傳道書》將焦點過度縮小到個人經驗,從而得出偏頗的結論。
無法理解其「享受虛空」的結論:DtrH的結論是「遵守誡命,得以存活」。《傳道書》的結論卻是在承認一切虛空的前提下,享受上帝所賜的簡單生活:
「我所見為善為美的,就是人在神賜他一生的日子吃喝,享受日光之下勞碌得來的好處,因為這是他的分。」(傳5:18)
這種「在無意義中尋找微小意義」的態度,與DtrH那種充滿確據的宏大敘事格格不入。
反過來,《傳道書》又如何看DtrH?
《傳道書》並非否定上帝,而是將DtrH的神學從一種「系統」還原為一種「奧秘」。它彷彿在說:「你們DtrH所描述的那個井然有序的世界,我在『日光之下』實在找不到。上帝的確掌權,但祂的方式遠比你們的公式複雜難測。」
它為信仰提供了另一種維度:一種在神學答案失效之處,依然憑信賴而生活的勇氣。它提醒人們,信仰不能簡化為一套保證成功的交易系統,而是在一切不確定和虛空的體驗中,依然敬畏那位奧秘的上帝(傳12:13)。
因此,DtrH與《傳道書》的關係,是聖經正典內部極具張力的平衡。DtrH提供了秩序與確據,而《傳道書》則守護了奧秘與自由,防止信仰變得僵化與自義。兩者共同構成了對現實更完整、更深刻的神學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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