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8, 2018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

時隔五四百年,再讀胡適此文,這的確是開啟國學新研究導向的宣言。胡適的新文學,新史學,新哲學,新國學的主張影響都非常深遠,他對民主,科學的倡議與落實也都有實際的貢獻。自由主義的提倡,中研院的遷台,國科會的設立。他的眼光與看法至今都還是適用的。你說他是反傳統主義嗎? 不,我想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吹號手。他即使不是深入的學者,但他是開創風氣的知識分子。他的許多論點都引起後來的發展與討論。我覺得他是民國知識分子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胡適將新思潮的意義理解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不就是這百年來中國新文化運動努力的大方向嗎?  

《國學季刊》發刊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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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來,古學的大師漸漸死完了,新起的學者還不曾有什麼大成績表現出來。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期,只有三五個老輩在那裡支撐門面。古學界表面上的寂寞,遂使許多人發生無限的悲觀。所以有許多老輩遂說,「古學要淪亡了!」「古書不久要無人能讀了!」
  在這個悲觀呼聲里,很自然的發出一種沒氣力的反動的運動來。有些人還以為西洋學術思想的輸入是古學淪亡的原因;所以他們至今還在那裡抗拒那他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西洋學術。有些人還以為孔教可以完全代表中國的古文化,所以他們至今還夢想孔教的復興;甚至於有人竟想抄襲基督教的制度來光復孔教。有些人還以為古文古詩的保存就是古學的保存了;所以他們至今還想壓語體文字的提倡與傳播。至於那些靜坐扶乩,逃向迷信里去自尋安慰的,更不用說了。
  在我們看起來,這些反動都只是舊式學者破產的鐵證;這些行為,不但不能挽救他們所憂慮的國學之淪亡,反可以增加國中少年人對於古學的藐視。如果這些舉動可以代表國學,國學還是淪亡了更好!
  我們平心靜氣的觀察這三百年的古學發達史,再觀察眼前國內和國外的學者研究中國學術的現狀,我們不但不抱悲觀,並且還抱無窮的樂觀。我們深信,國學的將來,定能遠勝國學的過去;過去的成績雖然未可厚非,但將來的成績一定還要更好無數倍。
  自從明末到於今,這三百年,誠然可算是古學昌明時代。總括這三百年的成績,可分這些方面:
  (一)整理古書。 在這方面,又可分三門。第一,本子的校勘;第二,文字的訓詁;第三,真偽的考訂。考訂真偽一層,乾嘉的大師(除了極少數學者如崔述等之外)都不很注意;只有清初與晚清的學者還肯做這種研究,但方法還不很精密,考訂的範圍也不大。因此,這一方面的整理,成績比較的就最少了。然而校勘與訓詁兩方面的成績實在不少。戴震、段玉裁、王念孫、阮元、王引之們的治「經」;錢大昕、趙翼、王鳴盛、洪亮吉們的治「史」;王念孫、俞樾、孫詒讓們的治「子」;戴震、王念孫、段玉裁、邵晉涵、郝懿行、錢繹、王筠、朱駿聲們的治古詞典:都有相當的成績。重要的古書,經過這許多大師的整理,比三百年前就容易看的多了。我們試拿明刻本的《墨子》來比孫詒讓的《墨子間詁》,或拿二徐的《說文》來比清儒的各種《說文》注,就可以量度這幾百年整理古書的成績了。
  (二)發現古書。 清朝一代所以能稱為古學復興時期,不單因為訓詁校勘的發達,還因為古書發現和翻刻之多。清代中央政府,各省書局,都提倡刻書。私家刻的書更是重要:叢書與單行本,重刊本,精校本,摹刻本,近來的影印本。我們且舉一個最微細的例。近三十年內發現與刻行的宋、元詞集,給文學史家添了多少材料?清初朱彝尊們固然見着不少的詞集;但我們今日購買詞集之便易,卻是清初詞人沒有享過的福氣了。翻刻古書孤本之外,還有輯佚書一項,如《古經解鈎沉》,《小學鈎沉》,《玉函山房輯佚書》,和《四庫全書》里那幾百種從《永樂大典》輯出的佚書,都是國學史上極重要的貢獻。
  (三)發現古物。 清朝學者好古的風氣不限於古書一項;風氣所被,遂使古物的發現,記載,收藏,都成了時髦的嗜好。鼎彝,泉幣,碑版,壁畫,雕塑,古陶器之類:雖缺乏系統的整理,材料確是不少了。最近三十年來,甲骨文字的發現,竟使殷商一代的歷史有了地底下的證據,並且給文字學添了無數的最古材料。最近遼陽、河南等處石器時代的文化的發現,也是一件極重要的事。
  但這三百年的古學的研究,在今日估計起來,實在還有許多缺點。三百年的第一流學者的心思精力都用在這一方面,而究竟還只有這一點點結果,也正是因為有這些缺點的緣故。那些缺點,分開來說,也有三層:
  (一)研究的範圍太狹窄了。這三百年的古學,雖然也有整治史書的,雖然也有研究子書的,但大家的眼光與心力注射的焦點,究竟只在儒家的幾部經書。古韻的研究,古詞典的研究,古書舊注的研究,子書的研究,都不是為這些材料的本身價值而研究的。一切古學都只是經學的丫頭!內中固然也有婢作夫人的;如古韻學之自成一種專門學問,如子書的研究之漸漸脫離經學的羈絆而獨立。但學者的聰明才力被幾部經書籠罩了三百年,那是不可諱的事實。況且在這個狹小的範圍里,還有許多更狹小的門戶界限。有漢學和宋學的分家,有今文和古文的分家;甚至於治一部《詩經》還要捨棄東漢的《鄭箋》而專取西漢的《毛傳》。專攻本是學術進步的一個條件;但清儒狹小研究的範圍,卻不是沒有成見的分功。他們脫不了「儒書一尊」的成見,故用全力治經學,而只用餘力去治他書。他們又脫不了「漢儒去古未遠」的成見,故迷信漢人,而排除晚代的學者。他們不知道材料固是愈古愈可信,而見解則後人往往勝過前人;所以他們力排鄭樵、朱熹而迷信毛公、鄭玄。今文家稍稍能有獨立的見解了;但他們打倒了東漢,只落得回到西漢的圈子裡去。研究的範圍的狹小是清代學術所以不能大發展的一個絕大原因。三五部古書,無論怎樣絞來擠去,只有那點精華和糟粕。打倒宋朝的「道士《易》」固然是好事;但打倒了「道士《易》」,跳過了魏、晉人的「道家《易》」,卻回到兩漢的「方士《易》」,那就是很不幸的了。《易》的故事如此;《詩》、《書》、《春秋》、《三禮》的故事也是如此。三百年的心思才力,始終不曾跳出這個狹小的圈子外去!
  (二)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學問的進步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材料的積聚與剖解;一是材料的組織與貫通。前者須靠精勤的功力,後者全靠綜合的理解。清儒有鑑於宋、明學者專靠理解的危險,所以努力做樸實的功力而力避主觀的見解。這三百年之中,幾乎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史家;只有校注,而無著作。這三句話雖然很重,但我們試除去戴震、章學誠、崔述幾個人,就不能不承認這三句話的真實了。章學誠生當乾隆盛時(乾隆,1736-1795;章學誠,1738-1800),大聲疾呼的警告當日的學術界道:
  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於學者,正坐……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為學即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致攻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為學,是猶指秫黍以為酒也。(《文史通義·博約篇》)
  他又說:
  近日學者風氣,徵實太多,發揮太少,有如蠶食葉而不能抽絲。(《章氏遺書·與汪輝祖書》)
  古人說:「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單把繡成的鴛鴦給人看,而不肯把金針教人,那是不大度的行為。然而天下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學繡鴛鴦的;多數人只愛看鴛鴦,而不想自己動手去學繡。清朝的學者只是天天一針一針的學繡,始終不肯繡鴛鴦。所以他們儘管辛苦殷勤的做去,而在社會的生活思想上幾乎全不發生影響。他們自以為打倒了宋學,然而全國的學校里讀的書仍舊是朱熹的《四書集注》,《詩集傳》,《易本義》等書。他們自以為打倒了偽《古文尚書》,然而全國村學堂里的學究仍舊繼續用蔡沈的《書集傳》。三百年第一流的精力,二千四百三十卷的《經解》,仍舊不能替換朱熹一個人的幾部啟蒙的小書!這也可見單靠功力而不重理解的失敗了。
  (三)缺乏參考比較的材料。我們試問,這三百年的學者何以這樣缺乏理解呢?我們推求這種現象的原因,不能不回到第一層缺點——研究的範圍的過於狹小。宋、明的理學家所以富於理解,全因為六朝、唐以後佛家與道士的學說瀰漫空氣中,宋、明的理學家全都受了他們的影響,用他們的學說作一種參考比較的資料。宋、明的理學家,有了這種比較研究的材料,就像一個近視眼的人戴了近視眼鏡一樣;從前看不見的,現在都看見了;從前不明白的,現在都明白了。同是一篇《大學》,漢、魏的人不很注意他,宋、明的人忽然十分尊崇他,把他從《禮記》里抬出來,尊為《四書》之一,推為「初學入德之門」。《中庸》也是如此的。宋明的人戴了佛書的眼鏡,望着《大學》、《中庸》,便覺得「明明德」、「誠」、「正心誠意」、「率性之謂道」等等話頭都有哲學的意義了。清朝的學者深知戴眼鏡的流弊,決意不配眼鏡;卻不知道近視而不戴眼鏡,同瞎子相差有限。說《詩》的回到《詩序》,說《易》的回到「方士《易》」,說《春秋》的回到《公羊》,可謂「陋」之至了;然而我們試想這一班第一流才士,何以陋到這步田地,可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高明的參考資料嗎?他們排斥「異端」;他們得着一部《一切經音義》,只認得他有保存古韻書古詞典的用處;他們拿着一部子書,也只認得他有旁證經文古義的功用。他們只向那幾部儒書里兜圈子;兜來兜去,始終脫不了一個「陋」字!打破這個「陋」字,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旁搜博採,多尋參考比較的材料。
  以上指出的這三百年的古學研究的缺點,不過是隨便挑出了幾樁重要的。我們的意思並不要菲薄這三百年的成績;我們只想指出他們的成績所以不過如此的原因。前人上了當,後人應該學點乖。我們借鑑於前輩學者的成功與失敗,然後可以決定我們現在和將來研究國學的方針。我們不研究古學則已;如要想提倡古學的研究,應該注意這幾點:
  (1)擴大研究的範圍。
  (2)注意系統的整理。
  (3)博採參考比較的資料。
  (一)怎樣擴大研究的範圍呢?「國學」在我們的心眼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國故」這個名詞,最為妥當;因為他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但他又包含「國渣」。我們若不了解「國渣」,如何懂得「國粹」?所以我們現在要擴充國學的領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過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門戶成見:拿歷史的眼光來整統一切,認清了「國故學」的使命是整理中國一切文化歷史,便可以把一切狹陋的門戶之見都掃空了。例如治經,鄭玄、王肅在歷史上固然占一個位置,王弼、何晏也占一個位置,王安石、朱熹也占一個位置,戴震、惠棟也占一個位置,劉逢祿、康有為也占一個位置。段玉裁曾說:
  校經之法,必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以陸還陸,以杜還杜,以鄭還鄭,各得其底本,而後判其理義之是非。……不先正注,疏,釋文之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說之是非,則多誤今人。(《經韻樓集·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
  我們可借他論校書的話來總論國學;我們也可以說:整治國故,必須以漢還漢,以魏、晉還魏、晉,以唐還唐,以宋還宋,以明還明,以清還清;以古文還古文家,以今文還今文家;以程、朱還程、朱,以陸、王還陸、王,……各還他一個本來面目,然後評判各代各家備人的義理的是非。不還他們的本來面目,則多誣古人。不評判他們的是非,則多誤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他們的本來面目,我們決不配評判他們的是非。
  這還是專為經學哲學說法。在文學的方面,也有同樣的需要。廟堂的文學固可以研究,但草野的文學也應該研究。在歷史的眼光里,今日民間小兒女唱的歌謠,和《詩》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間流傳的小說,和高文典冊有同等的位置,吳敬梓、曹霑和關漢卿、馬東籬和杜甫、韓愈有同等的位置。故在文學方面,也應該把「三百篇」還給西周、東周之間的無名詩人,把古樂府還給漢、魏、六朝的無名詩人,把唐詩還給唐,把詞還給五代、兩宋,把小曲雜劇還給元朝,把明、清的小說還給明、清。每一個時代,還他那個時代的特長的文學,然後評判他們的文學的價值。不認明每一個時代的特殊文學,則多誣古人而多誤今人。
  近來頗有人注意戲曲和小說了;但他們的注意仍不能脫離古董家的習氣。他們只看得起宋人的小說,而不知道在歷史的眼光里,一本石印小字的《平妖傳》和一部精刻的殘本《五代史平話》有同樣的價值,正如《道藏》里極荒謬的道教經典和《尚書》、《周易》有同等的研究價值。
  總之,我們所謂「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範圍」,只是要我們大家認清國學是國故學,而國故學包括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歷史是多方面的:單記朝代興亡,固不是歷史;單有一宗一派,也不成歷史。過去種種,上自思想學術之大,下至一個字,一隻山歌之細,都是歷史,都屬於國學研究的範圍。
  (二)怎樣才是「注意系統的整理」呢?學問的進步不單靠積聚材料,還須有系統的整理。系統的整理可分三部說:
  (甲)索引式的整理。不曾整理的材料,沒有條理,不容易檢尋,最能銷磨學者有用的精神才力,最足阻礙學術的進步。若想學問進步增加速度,我們須想出法子來解放學者的精力,使他們的精力用在最經濟的方面。例如一部《說文解字》,是最沒有條理系統的;向來的學者差不多全靠記憶的苦工夫,方才能用這部書。但這種苦工夫是最不經濟的;如果有人能把《說文》重新編制一番(部首依筆畫,每部的字也依筆畫),再加上一個檢字的索引(略如《說文通檢》或《說文易檢》),那就可省許多無謂的時間與記憶力了。又如一部《二十四史》,有了一部《史姓韻編》,可以省多少精力與時間?清代的學者也有見到這一層的;如章學誠說:
  竊以典籍浩繁,聞見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無遺,況其下乎?校讎之先,宜盡取四庫之藏,中外之籍,擇其中之人名地名官階書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數可稽者,略仿《佩文韻府》之例,悉編為韻;乃於本韻之下,註明原書出處及先後篇第;自一見再見,以至數千百,皆詳註之;藏之館中,以為群書之總類。至校書之時,遇有疑似之處,即名而求其編韻,因韻而檢其本書,參互錯綜,即可得其至是。此則淵博之儒窮畢生年力而不可究殫者,今即中才校勘可坐收於幾席之間,非校讎之良法歟?(《校讎通義》)
  當日的學者如朱筠、戴震等,都有這個見解,但這件事不容易做到,直到阮元得勢力的時候,方才集合許多學者,合力做成一部空前的《經籍纂詁》,「展一韻而眾字畢備,檢一字而諸訓皆存,尋一訓而原書可識」(王引之序);「即字而審其義,依韻而類其字,有本訓,有轉訓,次敘布列,若網在綱」(錢大昕序)。這種書的功用,在於節省學者的功力,使學者不疲於功力之細碎,而省出精力來做更有用的事業。後來這一類的書被科場士子用作夾帶的東西,用作抄竊的工具,所以有許多學者竟以用這種書為可恥的事。這是大錯的。這一類「索引」式的整理,乃是系統的整理的最低而最不可少的一步;沒有這一步的預備,國學止限於少數有天才而又有閒空工夫的少數人;並且這些少數人也要因功力的拖累而減少他們的成績。偌大的事業,應該有許多人分擔去做的,卻落在少數人的肩膀上:這是國學所以不能發達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我們主張,國學的系統的整理的第一步要提倡這種「索引」式的整理,把一切大部的書或不容易檢查的書,一概編成索引,使人人能用古書。人人能用古書,是提倡國學的第一步。
  (乙)結賬式的整理。商人開店,到了年底,總要把這一年的賬結算一次,要曉得前一年的盈虧和年底的存貨,然後繼續進行,做明年的生意。一種學術到了一個時期,也有總結賬的必要。學術上結賬的用處有兩層:一是把這一種學術里已經不成問題的部分整理出來,交給社會;二是把那不能解決的部分特別提出來,引起學者的注意,使學者知道何處有隙可乘,有功可立,有困難可以征服。結賬是(1)結束從前的成績,(2)預備將來努力的新方向。前者是預備普及的,後者是預備繼長增高的。古代結賬的書,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如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如唐、宋的《十三經註疏》,如朱熹的《四書》,《詩集傳》,《易本義》等,所以都在後世發生很大的影響,全是這個道理。三百年來,學者都不肯輕易做這種結賬的事業。二千四百多卷的《清經解》,除了極少數之外,都只是一堆「流水」爛賬,沒有條理,沒有系統;人人從「粵若稽古」、「關關雎鳩」說起,人人做的都是雜記式的稿本!怪不得學者看了要「望洋興嘆」了;怪不得國學有淪亡之憂了。我們試看科舉時代投機的書坊肯費整年的工夫來編一部《皇清經解縮本編目》,便可以明白索引式的整理的需要;我們又看那時代的書坊肯費幾年的工夫來編一部《皇清經解分經彙纂》,便又可以明白結賬式的整理的需要了。現在學問的途徑多了,學者的時間與精力更有經濟的必要了。例如《詩經》,二千年研究的結果,究竟到了什麼田地,很少人說得出的,只因為二千年的《詩經》爛賬至今不曾有一次的總結算。宋人駁了漢人,清人推翻了宋人,自以為回到漢人:至今《詩經》的研究,音韻自音韻,訓詁自訓詁,異文自異文,序說自序說,各不相關連。少年的學者想要研究《詩經》的,伸頭望一望,只看見一屋子的爛賬簿,嚇得吐舌縮不進去,只好嘆口氣,「算了罷!」《詩經》在今日所以漸漸無人過問,是少年人的罪過呢?還是《詩經》的專家的罪過呢?我們以為,我們若想少年學者研究《詩經》,我們應該把《詩經》這筆爛賬結算一遍,造成一筆總賬。《詩經》的總賬里應該包括這四大項:
  (A)異文的校勘:總結王應麟以來,直到陳喬樅、李富孫等校勘異文的賬。
  (B)古韻的考究:總結吳棫、朱熹、陳第、顧炎武以來考證古音的賬。
  (C)訓詁:總結毛公、鄭玄以來直到胡承珙、馬瑞辰、陳奐,二千多年訓詁的賬。
  (D)見解(序說):總結《詩序》、《詩辨妄》、《詩集傳》、《偽詩傳》,姚際恆、崔述、龔橙、方玉潤……等二千年猜迷的賬。
  有了這一本總賬,然後可以使大多數的學子容易踏進「《詩經》研究」之門:這是普及。入門之後,方才可以希望他們之中有些人出來繼續研究那總賬里未曾解決的懸賬:這是提高。《詩經》如此,一切古書古學都是如此。我們試看前清用全力治經學,而經學的書不能流傳於社會,倒是那幾部用餘力做的《墨子間詁》,《苟子集解》,《莊子集釋》一類結賬式的書流傳最廣。這不可以使我們覺悟結賬式的整理的重要嗎?
  (丙)專史式的整理。索引式的整理是要使古書人人能用;結賬式的整理是要使古書人人能讀:這兩項都只是提倡國學的設備。但我們在上文曾主張,國學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國的過去的文化史;國學的方法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國學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國文化史。國學的系統的研究,要以此為歸宿。一切國學的研究,無論時代古今,無論問題大小,都要朝着這一個大方向走。只有這個目的可以整統一切材料;只有這個任務可以容納一切努力;只有這種眼光可以破除一切門戶畛域。
  我們理想中的國學研究,至少有這樣的一個系統:
  中國文化史:(一)民族史;(二)語言文字史;(三)經濟史;(四)政治史;(五)國際交通史;(六)思想學術史;(七)宗教史;(八)文藝史;(九)風俗史;(十)制度史。這是一個總系統。歷史不是一件人人能做的事;歷史家須要有兩種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遠的想像。沒有精密的功力,不能做搜求和評判史料的工夫;沒有高遠的想像力,不能構造歷史的系統。況且中國這麼大,歷史這麼長,材料這麼多,除了分功合作之外,更無他種方法可以達到這個大目的。但我們又覺得,國故的材料太紛繁了,若不先做一番歷史的整理工夫,初學的人實在無從下手,無從入門。後來的材料也無所統屬;材料無所統屬,是國學紛亂煩碎的重要原因。所以我們主張,應該分這幾個步驟:
  第一,用現在力所能搜集考定的材料,因陋就簡的先做成各種專史,如經濟史,文學史,哲學史,數學史,宗教史,……之類。這是一些大間架,他們的用處只是要使現在和將來的材料有一個附麗的地方。
  第二,專史之中,自然還可分子目,如經濟史可分時代,又可分區域;如文學史哲學史可分時代,又可分宗派,又可專治一人;如宗教史可分時代,可專治一教,或一宗派,或一派中的一人。這種子目的研究是學問進步必不可少的條件。治國學的人應該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用歷史的方法與眼光擔任一部分的研究。子目的研究是專史修正的唯一源頭,也是通史修正的唯一源頭。
  (三)怎樣「博採參考比較的資料」呢?向來的學者誤認「國學」的「國」字是國界的表示,所以不承認「比較的研究」的功用。最淺陋的是用「附會」來代替「比較」:他們說基督教是墨教的緒餘,墨家的「巨子」即是「矩子」,而「矩子」即是十字架!……附會是我們應該排斥的,但比較的研究是我們應該提倡的。有許多現象,孤立的說來說去,總說不通,總說不明白;一有了比較,竟不須解釋,自然明白了。例如一個「之」字,古人說來說去,總不明白;現在我們懂得西洋文法學上的術語,只須說某種「之」字是內動詞(由是而之焉),某種是介詞(賊夫人之子),某種是指物形容詞(之子于歸),某種是代名詞的第三身用在目的位(愛之能勿勞乎),就都明白分明了。又如封建制度,向來被那方塊頭的分封說欺騙了,所以說來說去,總不明白;現在我們用歐洲中古的封建制度和日本的封建制度來比較,就容易明白了。音韻學上,比較的研究最有功效。用廣東音可以考「侵」、「覃」各韻的古音,可以考古代入聲各韻的區別。近時西洋學者如Karlgren,如BaronvonStael-Holstein,用梵文原本來對照漢文譯音的文字,很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古音學上的許多困難問題。不但如此:日本語裡,朝鮮語裡,安南語裡,都保存有中國古音可以供我們的參考比較。西藏文自唐朝以來,音讀雖變了,而文字的拼法不曾變,更可以供我們的參考比較,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發現中國古音里有許多奇怪的複輔音呢。制度史上,這種比較的材料也極重要。懂得了西洋的議會制度史,我們更可以了解中國御史制度的性質與價值;懂得了歐美高等教育制度史,我們更能了解中國近一千年來的書院制度的性質與價值。哲學史上,這種比較的材料已發生很大的助力了。《墨子》里的《經上、下》諸篇,若沒有印度因明學和歐洲哲學作參考,恐怕至今還是幾篇無人能解的奇書。韓非,王莽,王安石,李贄,……一班人,若沒有西洋思想作比較,恐怕至今還是沉冤莫白。看慣了近世國家注重財政的趨勢,自然不覺得李覯、王安石的政治思想的可怪了。懂得了近世社會主義的政策,自然不能不佩服王莽、王安石的見解和魄力了。《易·繫辭傳》里「易者,象也」的理論,得柏拉圖的「法象論」的比較而更明白;荀卿書里「類不悖,雖久同理」的理論,得亞里士多德的「類不變論」的參考而更易懂。這都是明顯的例。至於文學史上,小說戲曲近年忽然受學者的看重,民間俗歌近年漸漸引起學者的注意,都是和西洋文學接觸比較的功效更不消說了。此外,如宗教的研究,民俗的研究,美術的研究,也都是不能不利用參考比較的材料的。
  以上隨便舉的例,只是要說明比較參考的重要。我們現在治國學,必須要打破閉關孤立的態度,要存比較研究的虛心。第一,方法上,西洋學者研究古學的方法早已影響日本的學術界了,而我們還在冥行索塗的時期。我們此時應該虛心採用他們的科學的方法,補救我們沒有條理系統的習慣。第二,材料上,歐美日本學術界有無數的成績可以供我們的參考比較,可以給我們開無數新法門,可以給我們添無數借鑑的鏡子。學術的大仇敵是孤陋寡聞;孤陋寡聞的唯一良藥是博採參考比較的材料。
  我們觀察這三百年的古學史,研究這三百年的學者的缺陷,知道他們的缺陷都是可以補救的;我們又返觀現在古學研究的趨勢,明白了世界學者供給我們參考比較的好機會,所以我們對於國學的前途,不但不抱悲觀,並且還抱無窮的樂觀。我們認清了國學前途的黑暗與光明全靠我們努力的方向對不對。因此,我們提出這三個方向來做我們一班同志互相督責勉勵的條件:
  第一,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範圍。
  第二,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資料。
  第三,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
  十二,一月
(原載1923年1月《國學季刊》第1卷第1號,又載1923年3月12日至14日(北京大學日刊》)

Tuesday, November 6, 2018

《如何閱讀一本書》西方文明的經典

《如何閱讀一本書》的兩位作者艾德勒和范多倫都是著名學者,曾主編過《大英百科全書》和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所以他們開列出的這份幾乎囊括西方文明所有巨著的書單,相當具有參考價值,二位作者還在書單之前認真撰寫了一篇導讀,也非常值得一看。

很多朋友問我,想要了解西方文明的經典作品,有沒有一份書單,應該說,這就是一份值得伴隨一生的閱讀書單。

面對這份書單,你也不必焦慮,正如兩位作者所說「書單上的書並不是要你在特定時間裡讀完的。這也不是非要讀完所有的書才算完成的挑戰。相反,這是一個你可以從容接受的邀請,隻要你覺得很自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始」。

下面所列舉的書單,都是值得你花時間一讀的書。我們說「值得你花時間」是很認真的。雖然這些書並不全都是一般人所認為的那種「偉大」,但隻要你肯花時間努力,你就能得到回饋。所有這些書都超越了大多數的水平——超出許多。因而這些書會強迫大部分讀者作心智上的成長,以了解並欣賞這樣的書。當然,如果你想要增進自己的閱讀技巧,這樣的書就是你該找的書,同時你也會發現在我們文化傳統中有過哪些偉大的思想與說法。

就我們在上一章所談的特殊意義而言有些書特別了不起。每次你重讀,都會發現許多新的想法。這些書是可以一讀再讀,永不會厭倦的。換句話說,這些書——我們不會正確地指出有多少這樣的書,也不會指出是哪些書,因為這是由個人判斷的——超越過所有讀者的水平,就算最有技巧的讀者也不能超越這樣的書。我們在上一章說過,這些作品就是每個人都該特別努力去研讀的書。這些書是真正的偉大作品,任何一個人要去荒島,都該帶著這些書一起去。

這個書單很長,看起來有點難以消受。我們鼓勵你不要因為這個書單而覺得為難。一開始,你可能會先要辨識大部分的作者是誰。這裡面沒什麼是一般人難以了解,因而就該冷僻的道理。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提醒你,不論基於什麼理由,最聰明的做法都是從你最感興趣的書開始讀。我們已經說過許多次,主要的目標是要讀得好,而不是要讀得廣。如果一年當中你讀不了幾本書,其實不必覺得失望。書單上的書並不是要你在特定時間裡讀完的。這也不是非要讀完所有的書才算完成的挑戰。相反,這是一個你可以從容接受的邀請,隻要你覺得很自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開始。

作者名單是按時間前后順序排出來的,以他們確實或大約的出生時期為准。一位作者有很多本書時,也是盡可能按作品時間順序排列的。學者們對每一本書的最早出版時間可能不見得有一致的看法,但這對你來說沒什麼影響。要記得的重點是:這個書單就像是一個時代演進表,當然,你用不著依時間先后的順序來讀。你甚至可以從最近出版的一本來讀,再回溯到荷馬及《舊約》。

我們並沒有把每一位作者所有的書都列出來。通常我們都隻挑選比較重要的作品,以論說性作品而言,我們挑選的根據是盡可能表現一位作者在不同學習領域作了哪些貢獻。。在另外一些例子中,我們會列舉一位作者的幾部作品,然后把其中特別重要又有用的書用括號標示出來。

要擬這份書單,最困難的總是跟當代作品有關的部分。作者越接近我們的年代,越難作很公正的評斷。時間能証明一切是句好話,但我們不想等那麼久。因此對現代的作者或作品,我們預留了一些不同觀點的空間,因此在我們書單比較后面部分的書,我們不敢說前面那些書公認的地位。

對前面部分的書,可能也有人有些不同的觀點,因為我們沒有列入某些作品,可能會認為我們在挑選時有偏見。在某些例子中,我們承認自己是有些偏見。這是我們開的書單,自然會跟別人開的書單有點不同。不過如果任何人想要認真研擬一份值得一生閱讀的好書書單,以增進閱讀能力的話,其間的差別應該不會太大才對。當然,最后你還是要自己擬出一份書單,然后全力以赴。無論如何,在你列出自己的書單之前,先看一份被一致公認為好書的書單,是很聰明的做法。這份書單是一個可以開始的地方。

我們還要提出一個疏漏之處,這可能會讓一些不幸的讀者覺得很受打擊。這份書單隻列出了西方的作品,不包括中國、日本或印度的作品。我們這麼做有幾個理由。其中一個是我們對西方傳統文化以外的文化並不十分在行,我們建議的書單也不會有什麼分量。

荷馬:《伊利亞特》《奧德賽》
《舊約》
埃斯庫羅斯:悲劇
索福克勒斯:悲劇
希羅多德:《歷史》
歐裡庇得斯:悲劇(特別是《美狄亞》《希波利圖斯》《酒神的女祭司們》)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希波克拉底:醫學著作
阿裡斯托芬:喜劇(特別是《雲》《鳥》《蛙》)
柏拉圖:對話錄(特別是《理想國》《會飲篇》《斐多篇》《美諾篇》《申辯篇》《斐德若篇》《詭辯篇》《高爾吉亞篇》《智者篇》《泰阿泰德篇》)
亞里士多德:著作(特別是《工具論》《物理學》《形而上學》《靈魂論》《尼各馬可倫理學》《政治學》《修辭學》《詩學》)
伊壁鳩魯:《致希羅多德的信》《致美諾西斯的信》
歐幾裡得:《幾何原理》
阿基米德:著作(特別是《論平面圖形的平衡》《論浮體》《沙粒的計算》)
阿波羅尼:《圓錐曲線論》
西塞羅:著作(特別是《演說集》《論友誼》《論老年》)
盧克萊修:《物性論》
維吉爾:著作
賀拉斯:著作(特別是《頌歌與長短句》《詩藝》)
李維:《羅馬史》
奧維德:著作(特別是《變形記》)
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
塔西佗:《歷史》《編年史》《農業志》《日耳曼尼亞志》
尼科馬庫斯:《數學入門》
愛比克泰德:《論說集》《手冊》
托勒密:《天文學大成》
盧西安:著作(特別是《歷史寫作方法》《真實的故事》《待售的哲學》)
奧勒留:《沉思錄》
蓋倫:《論自然機能》
新約
普羅提諾:《九章集》
聖奧古斯丁:著作(特別是《論教師》《懺悔錄》《上帝之城》《基督教教義》)
羅蘭之歌
尼布龍根之歌
薩加(北歐神話)
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
但丁:著作(特別是《新生》《論世界帝國》《神曲》)
喬叟:著作(特別是《特洛伊羅斯與克裡希達》《坎特伯雷故事集》)
達芬奇:《筆記》
馬基雅維利:《君主論》《論李維前十書》
伊拉斯謨:《愚人頌》
哥白尼:《天體運行論》
托馬斯·莫爾:《烏托邦》
馬丁·路德:《三檄文》《席間談》
拉伯雷:《巨人傳》
約翰·加爾文:《基督教教義》
蒙田:《隨筆》
威廉·吉爾伯特:《磁石論》
塞萬提斯:《堂吉訶德》
埃德蒙·斯賓塞:《婚前曲》《仙后》
弗朗西斯·培根:《隨筆》《學術的進步》《新工具》《新大西島》
莎士比亞:著作
伽利略:《星際使者》《論兩種新科學及其數學演化》
開普勒:《哥白尼天文學概要》《論世界的和諧》
威廉·哈維:《動物的心血運行論》《論血液循環》《論動物的生殖》
托馬斯·霍布斯:《利維坦》
勒內·笛卡爾:《指導心智的規則》《論方法》《幾何學》《第一哲學沉思錄》
約翰·彌爾頓:著作(特別是短詩、《論出版自由》《失樂園》《力士參孫》)
莫裡哀:喜劇(特別是《守財奴》《太太學堂》《恨世者》《討厭自己的醫生》《答丟夫》)
帕斯卡:《致外省人信札》《思想錄》《科學論文》
克裡斯蒂安·惠更斯:《光學論》
斯賓諾莎:《倫理學》
約翰·洛克:《論寬容》《政府論》《人類理解論》
讓-巴蒂斯特·拉辛:悲劇(特別是《昂朵馬格》《費德爾》)
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學》
萊布尼茨:《形而上學序論》《人類理智新論》《單子論》
丹尼爾·笛福:《魯濱遜漂流記》
喬納森·斯威夫特:《木桶的故事》《致斯黛拉小札》《格列弗游記》《一個小小的建議》
威廉·康格裡夫:《如此世道》
喬治·貝克萊:《人類知識原理》
亞歷山大·蒲伯:《論批評》《鬈發歷劫記》《論人》
孟德斯鳩:《波斯人信札》《論法的精神》
伏爾泰:《英國書簡》《贛第德》《哲學詞典》
亨利·菲爾丁:《約瑟夫·安德魯斯》《湯姆·瓊斯》
塞繆爾·約翰遜:《人類希望的虛妄》《英語詞典》《拉塞拉斯》《詩人傳》
大衛·休謨:《人性論》《道德和政治論文集》《人類理解研究》
讓-雅克·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論政治經濟學》《愛彌兒》《社會契約論》
勞倫斯·斯特恩:《特利斯特拉姆·香第》《多情客游記》
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國富論》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道德形而上學原理》《實踐理性批判》《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權利的科學》《判斷力批判》《永久和平論》
愛德華·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自傳》
詹姆斯·鮑斯威爾:《日記》《約翰遜博士傳》
拉瓦錫:《化學原理》
約翰·杰、詹姆斯·麥迪遜、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聯邦黨人文集》(連同《邦聯和永久聯合條例》《美國憲法》《獨立宣言》)
杰裡米·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虛構理論》
歌德:《浮士德》《詩與真》
讓·巴普蒂斯·約瑟夫·傅裡葉:《熱的分析理論》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法哲學原理》《歷史哲學講演錄》
威廉·華茲華斯:詩集(特別是《抒情歌謠集》《露茜組詩》《十四行詩》《序曲》)
塞繆爾·柯勒律治:詩集(特別是《忽必烈汗》《古舟子詠》)、《文學傳記》
簡·奧斯汀:《傲慢與偏見》《愛瑪》
卡爾·馮·克勞塞維茨:《戰爭論》
司湯達:《紅與黑》《帕瑪修道院》《愛情論》
拜倫:《唐璜》
叔本華:《悲觀論集》
法拉第:《蠟燭的化學史》《電學實驗研究》
查爾斯·萊爾:《地質學原理》
奧古斯特·孔德:《實証哲學》
巴爾扎克:《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
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代表人物》《隨筆》《日記》
納撒尼爾·霍桑:《紅字》
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
約翰·斯圖爾特·密爾:《邏輯體系》《論自由》《代議制政府》《功利主義》《論婦女的屈從地位》《自傳》
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人類的由來》《自傳》
查爾斯·狄更斯:著作(特別是《匹克威克外傳》《大衛·科波菲爾》《艱難時世》)
克勞德·貝爾納:《實驗醫學研究導論》
亨利·大衛·梭羅:《論公民的不順從》《瓦爾登湖》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連同《共產黨宣言》)
喬治·愛略特:《亞當·貝德》《米德爾馬契》
赫爾曼·麥克維爾:《莫比·迪克》(白鯨記)《比利·巴德》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白痴》《卡拉馬佐夫兄弟》
古斯塔夫·福樓拜:《包法利夫人》《三故事》
亨利克·易卜生:戲劇(特別是《海達·高布樂》《玩偶之家》《野鴨》)
列夫·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何謂藝術?》《二十三個故事》
馬克·吐溫:《哈克貝利歷險記》《神秘陌生人》
威廉·詹姆斯:《心理學原理》《宗教經驗之種種》《實用主義》《徹底經驗主義論文集》
亨利·詹姆斯:《美國人》《奉使記》
尼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超越善惡》《道德譜系學》《強力意志》
朱爾·亨利·彭加勒:《科學與假設》《科學與方法》
西格蒙德·弗洛依德:《釋夢》《精神分析引論》《文明及其不滿》《精神分析引論新編》
蕭伯納:戲劇(以及前言,特別是《人與超人》《芭芭拉少校》《愷撒和克裡奧佩特拉》《賣花女》《聖女貞德》)
馬克斯·普朗克:《量子理論的起源與發展》《科學往何處去?》《科學自傳》
亨利·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物質與記憶》《創造進化論》《道德和宗教的兩個來源》
約翰·杜威:《我們怎樣思想?》《民主與教育》《經驗與自然》《邏輯:探索的理論》
阿爾佛雷德·諾思·懷特海:《數學導論》《科學與近代世界》《教育的目標及其他論文》《觀念的探險》
喬治·桑塔亞納:《理性的生活》《懷疑主義與動物信仰》《人與地》
尼古拉·列寧:《國家與革命》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
伯特蘭·羅素:《哲學問題》《心的分析》《意義和真理的探究》《人類知識:其范圍和限度》
托馬斯·曼:《魔山》《約瑟和他的兄弟們》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意義》《論理論物理學的方法》《物理學的進化》(與L.英菲爾德合著)
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中的一篇《死者》《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雅克·馬利坦:《藝術與經院哲學》《知識的等級》《人權和自然法》《真正的人道主義》
弗朗茲·卡夫卡:《審判》《城堡》
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文明在考驗中》
讓-保羅·薩特《惡心》《無處可逃》《存在與虛無》
索爾仁尼琴:《第一圈》《癌病房》

梁啟超: 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甲、修養應用及思想史關係書類[編輯]

論語》 《孟子
  《論語》為二千來國人思想之總源泉,《孟子》自宋以後勢力亦與相埒,此二書可謂國人內的外的生活之支配者,故吾希望學者熟讀成誦,即不能,亦須翻閱多次,務略舉其辭,或摘記其身心踐履之言以資修養。
  《論語》、《孟子》之文,並不艱深,宜專讀正文,有不解處,方看註釋。註釋之書,朱熹四書集注》,為其生平極矜慎之作,可讀,但其中有隨入宋儒理障處,宜分別觀之。清儒注本,《論語》則有戴望《論語》注,《孟子》則有焦循《孟子》正義最善。戴氏服膺顏習齋之學,最重實踐,所注似近孔門真際,其訓詁亦多較朱注為優,其書簡潔易讀。焦氏服膺戴東原之學,其孟子正義在清儒諸經新疏中為最佳本,但文頗繁,宜備置案頭,遇不解時,或有所感時,則取供參考。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乃戴氏一家哲學,並非專為註釋《孟子》而作,但其書極精闢,學者終需一讀,最好是於讀《孟子》時並讀之,既知戴學綱領,亦可以助讀《孟子》之興味。
  焦循《論語通釋》,乃摹倣《孟子字義疏證》而作,將全部《論語》拆散,標準重要諸義,如言仁,言忠恕……等,列為若干目,通觀而總詮之可稱治《論語》之一良法且可應用其法以治他書。
  右兩書篇頁皆甚少,易讀。
  陳灃東塾讀書記》中讀《孟子》之卷,取《孟子》學說分項爬疏,最為精切,其書不過二三十頁,宜一讀以觀前輩治學方法,且於修養亦有益。
易經
  此書為孔子以前之哲學書,孔子為之註解,雖奧衍難究,然總須一讀。吾希望學者將《繫辭傳》、《文言傳》熟讀成誦,其卦象傳六十四條,則用別紙抄出,隨時省覽。
  後世說《易》者言人人殊,為修養有益起見,則程頤之《程氏易傳》差可讀。
  說《易》最近真者,吾獨推焦循,其的著《雕菰樓易學三書》(《易通釋》、《易圖略》、《易章句》)皆稱精詣,學者如欲深通此經,可取讀之,否則可以不必。
禮記
  此書戰國及西漢之「儒家言」叢編,內中有極精純者,亦有極破碎者,吾希望學者將《中庸》、《大學》、《禮運》、《樂記》四篇熟讀成誦,《曲禮》、《王制》、《檀弓》、《禮器》、《學記》、《坊記》、《表記》、《緇衣》、《儒行》、《大傳》、《祭義》、《祭法》、《鄉飲酒義》諸篇 ,多遊覽數次,且摘錄其精要語。
  若欲看註解,可看《十三經註疏》內鄭注孔疏。《孝經》之性質與《禮記》同,可當《禮記》之一篇讀。
老子
  道家最精要之書,希望學者將此區區五千言熟讀成誦。
  註釋書未有極當意者,專讀白文自行尋索為妙。
墨子
  孔墨在先秦時,兩聖並稱,故此書非讀不可,除《備城門》以下各篇外,余篇皆宜精讀。
  註釋書以孫詒讓墨子間詁》為最善,讀《墨子》宜照讀此本。
  《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有張惠言墨子經說解》及梁啟超《墨經》兩書可參觀,但皆有未精愜處,《小取》篇有胡適新詁可參觀。
  梁啟超《墨子學案》屬通釋體裁,可參觀助興味,但其書為臨時講義,殊未精審。
莊子
  內篇七篇及雜篇中之《天下篇》最當精讀。
  註釋有郭慶藩之《莊子集釋》差可。
荀子
  《解蔽》、《正名》、《天論》、《正論》、《性惡》、《禮論》、《樂論》諸篇最當精讀,餘亦須全部遊覽。
  註釋書王先謙荀子注甚善。
尹文子》 《慎子》 《公孫龍子
  今存者皆非完書,但三子皆為先秦大哲,雖斷簡亦宜一讀,篇帙甚少,不費力也。《分孫龍子》之真偽,尚有問題。
  三書皆無善注,《尹文子》、《慎子》易解。
韓非子
  法家言之精華,須全部遊覽(其特別應精讀之諸篇,因手邊無原書,臚舉恐遺漏,他日補列)。
  註釋書王先謙韓非子集釋》差可。
管子
  戰國末年人所集著者,性質頗雜駁,然古代各家學說存其是者頗多,宜一遊覽。
  註釋書戴望管子校正》甚好。
  此為中國最古之類書,先秦學說存其中者頗多,宜遊覽。
淮南子
  此為秦漢間道家言薈萃之書,宜稍精讀。
  註釋書聞有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頗好。
  此為西漢儒家代表的著作,宜稍精讀。
  註釋書有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頗好。
  康有為之《春秋董氏學》,為通釋體裁,家參看。
鹽鐵論
  此書為漢代儒家法家對於政治問題對壘抗辯之書,宜遊覽。
論衡
  此書為漢代懷疑派哲學,宜遊覽。
抱朴子
  此書為晉以後道家言代表作品,宜遊覽。
列子
  晉人偽書,可作魏晉部玄學書讀。
  右所列為漢晉以前思想界之重要著作,六朝隋唐間思想界著光采者為佛學其書目當別述之。以下舉宋以後學術之代表書,但為一般學者節嗇精力計,不願多舉也。
近思錄》 朱熹著,江永
  讀此書可見程朱一派之理學,其內容何如。
  此書敘述朱學全面目最精要,有條理。
  若欲研究程朱學派,宜讀《二程遺書》及《朱子語類》,非專門斯業者可置之。
  南宋時與朱學對峙者尚有李東萊之文獻學一派,陳龍川、葉水心之功利主義一派,及陸象山之心學一派,欲知其詳,宜讀各人專集;若觀大略,可求諸《宋元學案》中。
  讀此可知王學梗概。欲知其詳,宜讀《王文成公全書》。因陽明以知行合一為教,要合觀學問事功,方能看出其全部人格,而其事功之經過,具見集中各文,故陽明集之重要,過於朱、陸諸集。
  黃宗羲初稿,全祖望、王梓材兩次續成此二書為宋元明三朝理學之總記錄,實為創作的學術史。《明儒學案》中姚江、江右、王門、泰州、東林、戢山諸案最精善。《宋元學案》中象山案最精善;橫渠、二程、東萊、龍川、水心諸案亦好;晦翁案不甚好;百源(邵雄)、涑水(司馬光)諸案,失之太繁,反不見其真相;末附荊公(王安石)新學略最壞,因有門戶之見,故為排斥。欲知荊公學術,宜看《王臨川集》。
  此二書卷帙雖繁,吾總望學者擇要遊覽,因其為六百年間學術之總匯,影響於近代甚深,且匯諸家為一編,讀之不甚費力也。
  清代學術史,可惜尚無此等佳著。唐鑒之《國朝案小識》,以清代最不振之程朱學派為立腳點,偏狹固陋,萬不可讀;江藩之《國朝漢學師承記》、《國朝宋學淵源記》,亦學案體裁,較好,但江氏常識亦凡庸,殊不能敘出各家獨到之處,萬不得已,姑以備參考而已。啟超方有事於《清儒學案》,汗青尚無期也。
日知錄》、《亭林文集》 顧炎武
  顧亭林為清學開山第一人,其精力集注於《日知錄》,宜一遊覽。讀文集中各信札,可見其立身治學大概。
  黃梨洲為清初大師之一,其最大貢獻在兩學案,此小冊可見其政治思想之大概。
思問錄》 王夫之
  王船山為清初大師之一,非通觀全書,不能見其精深博大,但卷帙太繁,非別為系統的整理,則學者不能讀,聊舉此書發凡,實不足以代表其學問之全部也。
顏氏學記》 戴望
  顏習齋為清初大師之一,戴氏所編學記,頗能傳其真。徐世昌之《顏李學》亦可供參考,但其所集《習齋語要》、《恕谷(李塨)語要》將攻擊宋儒語多不錄,稍失其真。
  顧、黃、王、顏四先生之學術,為學者所必須知,然其著述皆浩博,或散佚,不易尋?,啟超行將為系統的整理記述,以餉學者。
東原集》 戴震
雕菰樓集》 焦循
  戴東原、焦裏堂為清代經師中有清深之哲學思想者,讀其集可知其學,並知其治學方法。
  啟超所擬著之《清儒學案》,東原、裏堂學兩案,正在屬稿中。
  此書雖以文史標題,實多論學術流別,宜一讀。
  胡適著《章實齋年譜》,可供參考。
大同書》 康有為
  南海先生獨創之思想在此書,曾刊於《不忍雜誌》中。
  可見章太炎思想之一斑。其詳當讀章氏叢書。
  有偏宕處,亦有獨到處。
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 胡適
  將讀先秦經部、子部書,宜鴰讀此兩書,可引起興味,並啟發自己之判斷力。
  欲略知清代學風,宜讀此書。

乙、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編輯]

  《尚書
  內中惟二十八篇是真,書宜精讀,但其文佶屈贅牙,不能成誦亦無妨。余篇屬晉人偽撰,一遊覽便足(真偽篇目,看啟超所著《古書之真偽及其年代》,日內當出版)。
  此書非看註釋不能解,註釋書以孫星衍之《尚書今古文註疏》為最好。
  《逸周書
  此書真偽參半,宜一遊覽。
  註釋書有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頗好。
  《竹書紀年
  此書現通行者為元、明人偽撰。其古本,清儒輯出者數家,王國維所輯最善。
  《國語》 《春秋左氏傳
  此兩書或本為一書,由西漢人析出,宜合讀之。《左傳》宜選出若干篇熟讀成誦,於學文甚有益。
  讀《左傳》宜參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可以得治學方法。
  《戰國策
  宜選出若干篇熟讀,於學文有益。
  《周禮
  此書西漢末晚出,何時代人所撰,尚難斷定,惟書中制度,當有一部分為周代之舊,其餘亦戰國秦漢間學者理想的產物,故總宜一讀。
  註釋書有孫詒讓周禮正義》最善。
  《考信錄》 崔述
  此書考證三代史事實最謹嚴,宜一遊覽,以為治古史這標準。
  《資治通鑒
  此為編年政治史最有價值之作品,雖卷帙稍繁,總希望學者能全部精讀一過。
  若苦乾燥無味,不妨倣《春秋大事表》之例,自立若干門類,標治摘記作將來著述資料(吾少時曾用此法,雖無成書,然增長興味不少)。
  王船山讀通鑒論》,批評眼光,頗異俗流,讀通鑒時取以並讀,亦助興之一法。
  《續資治通鑒》 畢沅
  此書價值遠在司馬原著之下,自無待言,無視彼更優者,姑以備數耳。
  或不讀正《資治通鑒》而讀九種紀事本末,亦可,要之非此則彼,必須有一書經目者。
  三書卷帙浩繁,今為學者摘其要目:《田賦考》、《戶口考》、《職役考》、《市糴考》、《徵榷考》、《國用考》、《錢幣考》、《兵考》、《刑考》、《經籍考》、《四裔考》,必不讀;《王禮考》、《封建考》、《象緯考》,絕對不必讀;其餘或讀或不讀隨人(手邊無原書,不能具記其目,有漏略當校補)。
  各人宜因其所嗜,擇類讀之。例如欲研究經濟史、財政史者,則讀前七才考。余倣此。
  《馬氏文獻通考》本依倣杜氏《通典》而作。若尊創作,應《通典》。今舍彼取此者,取其資料較豐富耳。吾輩讀舊史,所貴者惟在原料爐錘組織,當求之在我也。
  《兩漢會要》、《唐會要》、《五代會要》,可與《通考》合讀。
  《通志二十略
  鄭漁仲史識、史才皆邁尋常。《通志》全書卷帙繁,不必讀,二十略則其精神所聚,必須遊覽,其中與《通考》門類同者或可省。最要者,《氏族略》、《六書略》、《七音略》、《校讎略》等篇。
  通鑒、通考已浩無涯涘,更語及彪大之二十四史,學者幾何不望而卻走?然而二十四史終不可不讀,其故有二:
  • (一)現在既無滿意之通史,不讀二十四史,無以知先民活動之遺跡;
  • (二)假令雖有佳的通史出現,然其書自有別裁。《二十四史》之原料,終不能全行收入,以故二十四史終久仍為國民應讀之書。
  書既應讀,而又浩瀚難讀,則如之何,吾今試為學者擬摘讀之法數條。
  一曰就書而摘。《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俗稱四史,其書皆大史學家一手著連,體例精嚴,且時代近古,向來學人誦習者眾在學界之勢力與六經諸子埒,吾輩為常識計,非一讀不可。吾常希望學者將此四史之列傳,全體遊覽一過,仍摘出若干篇稍為熟讀,以資學文之助,因四史中佳文最多也(若欲吾舉其目亦可,但手邊無原書,當以異日)。四史之外,則《明史》共認為官修書中之最佳者,且時代最近,亦宜稍為詳讀。
  二曰就事分類而摘讀志。例如欲研究經濟史、財政史,則讀《平準書》、《食貨志》;欲研究音樂,則讀《樂書》、《樂志》;欲研究兵制,則讀《兵志》;欲研究學術史,則讀《藝文志》、《經籍志》,附以《儒林傳》;欲研究宗教史,則讀《北魏書·釋老志》(可惜他史無之)。每研究一門,則通各史此門之志而讀之,且與《文獻通考》之此門合讀。當其讀時,必往往發現許多資料散見於各傳者,隨即跟蹤調查其傳以讀之,如此引申觸類,漸漸便能成為經濟史、宗教史……等等之長編,將來薈萃而整理之,便成著述矣。
  三曰就人分類而摘讀傳。讀名人傳記,最能激發人志氣且於應事接物之智慧,增長不少,古人所以貴讀史者以此。全史各傳既不能遍讀(且亦不必),則宜擇偉大人物之傳讀之,每史亦不過二三十篇耳。此外又可就其所欲研究者而擇讀,如欲研究學術史,則讀《儒林傳》及其他學者之專傳;欲研究文學史,則讀《文苑傳》及其他文學家之專傳。用此法讀去,恐之患其少,不患其多矣。
  又各史之《外國傳》、《蠻夷傳》、《土司傳》等,包含種族史及社會學之原料最多,極有趣,吾深望學者一讀之。
  《廿二史札記》 趙翼
  學者讀正史之前,吾勸其一遊覽此書。記稱「屬辭比事《春秋》之教」,此書深進「比事」之決,每一個題目之下,其資料皆從幾十篇傳中,零零碎碎覓出,如採花成蜜。學者能用其法以讀史,便可養成著術能力(內中校勘文學異同之部約佔三分一,不讀亦可)。
  《聖武記》 魏源
  《國朝先正事略》 李元度
  清朝一代史跡,至今尚無一完書可讀,最為遺憾,姑舉此二書充數。魏默深有良史之才,《聖武記》為紀事本末體裁,敘述綏服蒙古、勘定金川、撫循西藏……諸役,於一事之原因結果及其中間進行之次序,若指諸掌,實罕見之名著也。李次青之《先正事略》,道光以前人物略具,文亦有法度,宜一遊覽,以知最近二三百年史跡大概。
  日本人稻葉君山所著《清朝全史》尚可讀(有譯本)。
  《讀史方輿紀要》 顧祖禹
  此為最有組織的地理書,其特長在專論形勢,以地哉為經,以史跡為緯,讀之不感乾燥。此書卷帙雖多,專讀其敘論(至各府止),亦不甚費力,且可引起地理學興味。
  《史通》 劉知幾
  此書論作史方法,頗多特識,宜遊覽。章氏《文史通義》,性質略同,範圍較廣,已見前。
  讀之可增史不興味,且知治史方法。
  

丙、韻文書類[編輯]

  《詩經
  希望學者能全部熟讀成誦,即不爾,亦須一大部分能其詞。註釋書,陳奐詩毛氏傳疏》最善。
  《楚辭
  屈、宋作宜熟讀,能成誦最佳,其餘可不讀。註釋書,朱熹楚辭集注》較可。
  《文選
  擇讀。
  《樂府詩集》 郭茂倩
  專讀其中不知作者姓名之漢古辭,以見魏六朝樂府風格,其他不必讀。
  魏晉六朝人詩宜讀以下各家:
  無單行集者,可用張淳漢魏百三家集本》,或王闓運五代詩選本》。
  《李太白集》 《杜工部集》 《王右丞集》 《孟襄陽集》 《韋蘇州集》 《高常侍集》 《韓昌黎集》 《柳河東集》 《白香山集》 《李義山集》 《王臨川集》(詩宜用李璧注本) 《蘇東坡集》 《元遺山集》 《陸放翁集
  以上唐宋人詩文集
  《唐百家詩選》 王安石
  《宋詩鈔》 呂留良
  以上唐宋詩選本
  《清真詞》(周美成) 《醉翁琴趣》(歐陽修) 《東坡樂府》(蘇軾) 《屯田集》(柳永) 《淮海詞》(秦觀) 《樵歌》(朱敦儒) 《稼軒詞》(辛棄疾) 《後村詞》(劉克莊) 《石道人歌曲》(姜夔) 《碧山詞》(王沂孫) 《夢窗詞》(吳文英)
  以上宋人詞集
  《西廂記》 《琵琶記》 《牡丹亭》 《桃花扇》《長生殿
  以上元明清人曲本
  本門所列書,專資學者課餘諷誦,陶寫情趣之用既非為文學專家說法,尢非為治文學史者說法,故不曰文學類,而曰文類。文學範圍,最少應包含古文(駢散文)及小說。吾以為茍非欲作文學專家,則無專讀小說這必要;至於古文,本不必別學,吾輩總須讀周秦諸子、《左傳》、《國策》、四史、《通鑒》及其關於思想、關於記載之著作,茍能多讀,自能屬文,何必格外標舉一種,名曰古文耶?故專以文鳴之文集不復錄(其餘學問有關係之文集,散見各門)。《文選》及韓、柳、王集聊附見耳。學者如必欲就文求文,無已,則姚鼐之《古文辭類纂》、李兆洛之《駢體文鈔》、曾國藩之《經史百家雜鈔》可用也。
  清人不以韻文見長,故除曲本數部外,其餘詩詞皆不復列舉,無已,則於最初期與最末期各舉詩詞家一人:吳偉業之《梅村詩集》與黃尊憲之《人境廬詩集》、成德之《飲水詞》與文焯之《樵風樂府》也。
  

丁、小學書及文法類書[編輯]

  《說文解字注》 段玉裁
  《說文通訓定聲》 朱駿聲
  《說文釋例》 王筠
  段著為《說文》正著,朱註明音與義之關係,王著為《說文》通釋,讀此三書,略可通《說文》矣。
  《經傳釋詞》 王引之
  《古書疑義舉例》 俞樾
  《文通》 馬建忠
  讀此三書,可知古人語法文法。
  《經籍纂詁》 阮元
  此書匯集各字之義訓,宜置備檢查。
  文字音韻,為清儒最擅之學,佳書林立,此僅舉入門最要之數種,若非有志研究斯學者,並此諸書不讀亦無妨也。
  

戊、隨意涉覽書類[編輯]

  學問固貴專精,又須博覽以輔之。況學者讀書尚少時,不甚自知其性所近者為何。隨意涉覽,初時並無目的,不期而引起問題,發生興趣,從此向某方面深造研究,遂成絕業者,往往而有也。吾固雜舉有用或有趣之各書,供學者自由翻閱之娛樂。
  讀此者不必順葉次,亦不必求終卷者(各書亦隨憶想所及雜舉,無復詮次)。
  清乾隆間四庫館,董其事者皆一時大學者,故所作提要,最稱精審,讀之可略見各書內容(中多偏至語自亦不能免)。宜先讀各部類之敘錄,其各書條下則隨意抽閱。
  有所謂存目者,其書被屏,不收入四庫者也,內中頗有怪書,宜稍注意讀之。
  《世說新語
  將晉人談玄語分類纂錄,語多雋妙,課餘暑假之良伴侶。
  《水經注》 酈道元撰,戴震
  六朝人地理專書,但多描風景,記古跡,文辭華妙,學作小品文最適用。
  《文心雕龍》 劉勰
  六朝人論文書,論多精到,文亦雅麗。
  此為玄奘法師詳傳。玄藏為第一位留學生,為大思想家,讀之可以增第志氣。
  《徐霞客遊記
  霞客晚明人,實一大探險家,其書極有趣。
  《夢溪筆談》 沈括
  宋人筆記中含有科學思想者。
  《困學紀聞》 王應麟撰,閻若璩
  宋人始為考證學者,顧亭林《日知錄》頗倣其體。
  《通藝錄》 程瑤田
  清代考證家之博物書。
  《癸巳類稿》 俞正燮
  多為經學以外之考證,如考棉花來歷,考婦人纏足歷史,輯李易安事跡等;又多新穎之論,如論妒非婦人惡德等。
  《東塾讀書記》 陳灃
  此書僅五冊,十餘年乃成,蓋合數十條筆記之長編,乃成一條筆記之定稿,用力最為精苦,讀之可識蒐集資料,及駕馭資料之方法。書中《論鄭學》、《論朱學》、《論諸子》、《論三國》諸卷最善。
  《庸盦筆記》 薛福成
  多記清咸豐、同治間掌故。
  《張太岳集》 張居正
  江陵為明名相,其信札益人神智,文章亦美。
  吾常名心齋為平民的理學家,其人有生氣。
  舜水為日本文化之開闢人,惟一之國學輸出者,讀之可見其人格。
  《李恕谷文集》 李塨
  恕谷為習齋門下健將,其文勁達。
  《鮚琦亭集》 全祖望
  集中記晚明掌故甚多。
  《潛研堂集》 錢大昕
  竹汀在清儒中最博洽者,其對倫理問題,亦頗有新論。
  《述學》 汪中
  容甫為治諸子學之先登者,其文格在漢晉間,極遒美。
  《洪北江集》 洪亮吉
  北江之學,長於地理,其小品駢體文,描寫景物,美不可言。
  《定盦文集》 龔自珍
  吾少時心醉此集,今頗厭之。
  右二集信札最可讀,讀之見其治事條理及朋友風義。曾滌生文章尤美。桐城派之大成。
  叢話中資料頗豐富。
  《詞苑叢談》 徐鈧(?)
  惟一之詞話,頗有趣。
  《語石》 葉昌熾
  以科學方法治金石學,極有價值。
  《書林清話》 葉德輝
  論列書源流及藏書掌故,甚好。
  論寫定字,極精博,文章極美。
  《劇說》 焦循
  二書論戲劇,極好。
  即謂之涉覽,自然無書不可涉,無書不可覽,本不能臚舉書目,若舉之非累數十紙不可。右所列不倫不類之寥寥十餘種,隨雜憶所及當坐譚耳,若繩經義例,則笑絕冠纓矣。
  

附錄一 最低限度之必讀書目[編輯]

  右所列五項,倘能依法讀之,則國學根柢略立,可以為將來大成之基矣。惟青年學生校課既繁,所治專門別有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讀。
  今再為擬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
  《四書》、《易經》、《書經》、《詩經》、《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或《通鑒紀事本末》)、《宋元明史紀事本末》、《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東集》、《白香山集》。
  其他詞曲集隨所好選讀數種。
  以上各書,無論學礦、學工程報……皆須一讀,若並此未讀,真不能認為中國學人矣。
  

附錄二 治國學雜話[編輯]

  學生做課外學問是最必要的,若只求講堂上功課及格,便算完事,那麼,你進學校,只是求文憑,並不是求學問,你的人格,先已不可問了。再者,此類人一定沒有「自發」的能力,不特不能成為一個學者,亦斷不能成為社會上治事領袖人才。
  課外學問,自然不專指讀書,如試驗,如觀察自然界……都是極好的,但讀課外書,至少要算課外學問的主要部分。
  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興味。打算做專門學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裏、在公司裏、在議院裏……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後,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於書籍,莫便於書籍。
  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校時代已經決定,因為必須養成讀書習慣,才能嘗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鐵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
  讀書自然不限於讀中國書,但中國人對於中國書,至少也刻和外國書作平等待遇。你這樣待遇他,給回你的愉快報酬,最少也和讀外國書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國書沒有整理過,十分難讀,這是人人公認的,但會做學問的人,覺得趣味就在這一點。吃現成飯,是最沒有意思的事,是最沒有出息的人才喜歡的。一個問題,被別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編成教科書樣子給我讀,讀去自然是毫不費力,但是從這不費力上頭結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細緻不刻入。專門喜歡讀這類收[書?]的人,久而久之,會把自己創作的才能汨沒哩。在紐約、芝加哥筆直的馬路嶄新的洋房裏舒舒服服混一世,這個人一定是過的毫無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過有意味的生活,須是哥倫布初到美洲時。
  中國學問界,是千年未開的礦穴,礦苗異常豐富,但非我們親自絞腦筋絞汗水,卻開不出來。翻過來看,只要你絞一分腦筋一分汗水,當然還你一分成績,所以有趣。
  所謂中國學問界的礦苗,當然不專指書籍,自然界和社論實況,都是極重要的,但書籍為保存過去原料之一種寶庫,且可為現在各實測方面之引線,就這點看來,我們對於書籍之浩瀚,應刻歡喜謝他,不應刻厭惡他。因為我們的事業比方要開工廠,原料的供給,自然是越豐富越好。
  讀中國書,自然像披沙揀金,沙多金少,但我們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時尋常人認為極無用的書籍和語句,也許有大功用。須知工廠種類多著呢,一個廠裏頭得有許多副產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問讀書方法,我想向諸君上一個條陳。這方法是極陳舊的,極笨極麻煩的,然而實在是極必要的。什麼方法呢?是鈔錄或筆記。
  我們讀一部名著,看見他徵引那麼繁博,分析那麼細密,動輒伸著舌頭說道:「這個人不知有多大記憶力,記得許多東西,這是他的特別天才,我們不能學步了。」其實那裏有這回事。好記性的人不見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較的倒是記性不甚好。你所看見者是他發表出來的成果,不知他這成果原是從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得來。大抵凡一個大學者平日用功總是有無數小冊子或單紙片,讀書看見一段資料覺其有用者即刻鈔下(短的鈔全文,長的摘要記書名卷數頁數)。資料漸漸積得豐富,再用眼光來整理分析他,便成為一篇名著。想看這種痕跡,讀趙甌北的《二十二史札記》、陳蘭甫的《東塾讀書記》最容易看出來。
  這種工作笨是笨極了,苦是苦極了,但真正做學問的人總離不了這條路。做動植物的人懶得採集標本,說他會有新發明,天下怕沒有這種便宜事。
  發明的最初動機在注意,鈔書便是促醒注意及繼續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當讀一書時,忽然感覺這一段資料可注意,把他鈔下,這件資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腦中,和滑眼看過不同。經過這一番後,過些時碰著第二個資料和這個有關係的,又把他鈔下。那注意便加濃一度。經過幾次之後,每翻一書,遇有這項資料,便活跳在紙上,不必勞神費力去找了。這是我多年經驗得來的實況。諸君試拿一年工夫去試試,當知我不說謊。
  先輩每教人不可輕言著述,因為未成熟的見解公佈出來,會自誤誤人,這原是不錯的,但青年學生「斐然當述作之譽」,也是實際上鞭策學問的一種妙用。譬如同是讀《文獻通考》的《錢幣考》,各史《食貨志》中錢幣項下各文,泛泛讀去,沒有什麼所得,倘若你一面讀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國貨幣沿革考,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問題,你所讀的自然加幾倍受用。
  譬如同讀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讀去,某乙一面讀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學案》,讀過之後,兩個人的印象深汪淺,自然不同。所以我很獎勵青年好著書的習慣,至於所著的書,拿不拿給人看,什麼時候才認成功,這還不是你的自由嗎?
  每日所讀之書,最好分兩類,一類是精熟的,一類是涉覽的。因為我們一面要養成讀書心細的習慣,一面要養成讀書眼快的習慣。心不細則毫無所得,等於白讀;眼不快則時候不夠用,不能博搜資料。諸經、諸子、四史、通鑒等書,宜入精讀之部,每日指定某時刻讀他,讀時一字不放過,讀完一部才讀別部,想鈔錄的隨讀隨鈔;另外指出一時刻,隨意涉覽,覺得有趣,注意細看,覺得無趣,便翻次頁,遇有想鈔錄的,也俟讀完再鈔,當時勿窒其機。
  諸君勿因初讀中國書,勤勞大而結果少,便生退悔。因為我們讀書,並不是想專向現時所讀這一本書裏討現錢現貨的,得多少報酬,最要緊的是涵養成好讀書的習慣,和磨煉出好記憶的腦力。青年期所讀各書,不外借來做達這兩個目的的梯子。我所說的前提倘若不錯,則讀外國書和讀中國書當然都各有益處。外國名著,組織得好,易引起興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齊齊擺出來,可以 做我們模範,這是好處;我們滑眼讀去,容易變成享現成福的少爺們,不知甘苦來歷,這是壞處。中國書未經整理,一讀便是一個悶頭棍,每每打斷興味,這是壞處;逼著你披荊斬棘,尋路來走,或者走許多冤枉路(只要走路斷無冤枉,走錯了回頭,便是絕好教訓),從甘苦閱歷中磨煉出智慧,得苦盡甘來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這是好處。
  還有一件,我在前項書目表中有好幾處寫「希望熟讀成誦」字樣,我想諸君或者以為甚難,也許反對說我頑舊,但我有我的意思。我並不是獎勸人勉強記憶,我所希望熟讀成誦的有兩種類:一種類是是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一種類是有益身心的格言。好文學是涵養情趣的工具,做一個民族的分子,總須對於本民族的好文學十分領略,能熟讀成誦,才在我們的「下意識」裏頭,得著根柢,不知不覺會「發酵」。有益身心的聖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們全社會上形成共同意識,我既做這社會的分子,總要徹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識生隔閡,一方面我們應事接物時候,常常仗他給我們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臨時才得著用,我所以有些書希望熟讀成誦者在此,但亦不過一種格外希望而已,並不謂非如此不可。
  最後我還專向清華同學諸君說幾句話,我希望諸君對於國學的修養,比旁的學校學生格外加功。諸君受社會恩惠,是比別人獨優的,諸君將來在全社會上一定佔勢力,是眼看得見的。諸君回國之後,對於中國文化有無貢獻,便是諸君功罪的標準。
  任你學成一位天字第一號形神畢肖的美國學者,只怕於中國文化沒有多少影響。若這樣便有影響,我們把美國藍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幾十位來便夠了,又何必諸君呢?諸君須要牢牢記著你不是美國學生,是中國留學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國留學生,請你自己打主意罷。
  

附錄三 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編輯]

  胡君這書目,我是不贊成的,因為他文不對題。胡君說:「並不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著想,只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系統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依我看,這個書目,為「國學已略有根柢而知識絕無系統」的人說法,或者還有一部分適用。我想,《清華週刊》諸君,所想請教胡君的並不在此,乃是替那些「除欲讀商務印書館教科書之外沒有讀過一部中國書」的青年們打算。若我所猜不錯,那麼,胡君答案,相隔太遠了。
  胡君致誤之由,第一在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胡君正在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的資料(對不對又另是一問題,現在且不討論)。殊不知一般青年,並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不是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這裡頭的書什有七八可以不讀。真要做哲學史、文學史家,這些書卻又不夠了。
  胡君第二點誤處,在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結果不是個人讀書最低限度,卻是私人及公共機關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但也不對,只好說是哲學史、文學史傢俬人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殊不知青年學生(尤其清華),正苦於跑進圖書館裏頭不知讀什麼書才好,不知如何讀法,你給他一張圖書館書目,有何用處?何況私人購書,談何容易?這張書目,如何能人人購置?結果還不是一句廢話嗎?
  我最詫異的:胡君為什麼把史部書一概屏絕?一張書目名字叫做「國學最低限度」,裏頭有什麼《三俠五義》、《九命奇冤》,卻沒有《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豈非笑話?若說《史》、《漢》、《通鑒》是要「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才列舉,恐無此理。若說不讀《三俠五義》、《九命奇冤》,便夠不上國學最低限度,不瞞胡君說,艾區區小子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問淺陋,說我連國學最低限度都沒有,我卻不服。
  平心而論,做文學史(尤其做白話文學史)的人,這些書自然應該讀,但胡君如何能因為自己愛做文學史,便強一般青年跟著你走?譬如某人喜歡金石學,盡可將金石類書列出一張系統的研究書目;某人喜歡地理學,盡可以將地理類書列出一張系統的研究書目,雖然只是為本行人說法,不能應用於一般。依我看,胡君所列各書,大半和《金石萃編》、《?齋集古錄》、《殷墟書契考釋》(金石類書),《水道提綱》、《朔方備乘》、《元史釋文證補》(地理類書)等等同一性質,雖不是不應讀之書,卻斷不是人人必應讀之書。胡君復《清華週刊》信說:「我的意思是要一班留學生,知道《元曲選》等,是應該知道的書。」依著這句話,留學生最少也該知道《殷墟書契考釋》、《朔方備乘》……是應該知道的書。那麼將一部《四庫全書總目》搬字過紙,更列舉後出書千數百種便了,何必更開最低限度書目?須知「知道」是一件事,「必讀」又別是一件事。
  我的主張,很是平淡無奇。我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幾部經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明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一部分,以及關係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有了這種常識之人不自滿足,想進一步做專門學者時,你若想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你就請教胡君這張書目;你若想做別一項專門家,還有許多門我也可以勉強照胡君樣子,替你另開一張書目哩。
  胡君對於自己所好的兩門學問,研究甚深,別擇力甚銳,以為一般青年也該如此,不必再為別擇,所以把許多書目臚列出來了。試想一百多冊的《正誼堂全集》千篇一律的「理氣性命」,叫青年何從讀起?何止《正誼堂》,即以浙刻《二十二子》論,告訴青年說這書該讀,他又何從讀起?至於其文學史之部,所列《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古文苑》、《續古文苑》、《唐文粹》、《全唐詩》、《宋文鑒》、《南宋文范》、《南宋文錄》、《宋詩鈔》、《宋六十家詞》、《四印齋宋元詞》、《疆村所刻詞》、《元曲選百種》、《金文最》、《元文類》、《明文類》、《列朝詩集》、《明詩綜》、《六十種曲》等書,我大略估計,恐怕總數在一千冊以上,叫人從何讀起?青年學生因我們是為「老馬識途」,虛心請教,最少也應告訴他一個先後次序,例如唐詩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你去讀全唐詩便了。宋詞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請你把王幼霞朱古微所刻的都讀。若說你全部讀過後自會別擇,誠然不錯,只怕他索性不讀了。何況青年若有這許多精力日力來讀胡君指定的一千多冊文學書,何如用來讀二十四史、九通呢?
  還有一層,胡君忘卻學生若沒最普通的國學常識時,有許多書是不能讀的。試問連《史記》沒有讀過的人,讀崔適《史記探源》,懂他說的什麼?連《尚書》、《史決》、《禮記》、《國語》沒有讀過的人,讀崔述《考信錄》,懂他說的什麼?連《史記·儒林傳》、《漢書·藝文志》沒有讀過的人,讀康有為《新學偽經考》,懂他說的什麼?這不過隨手舉幾個例,其他可以類推。假如有一位學生(假定還是專門研究思想史的學生),敬謹遵依胡君之教,順著他所列書目讀去,他的書明明沒有《尚書》、《史記》、《漢書》這幾部書,你想這位學生,讀到崔述、康有為、崔適的著述時,該怎麼樣狽狼呢?
  胡君之意,或者以這位學生早已讀過《尚書》、《史記》、《漢書》為前提,以為這樣普通書,你當然讀過,何必我說?那麼,《四書》更普通,何以又列入呢?總而言之,《尚書》、《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為國學最低限度不必要之書,《正誼堂全集》、《綴白裘》、《兒女英雄傳》,反是必要之書,真不能不算石破天荒的怪論(思想史之部,連《易經》也沒有,什麼原故,我也要求胡君答覆)。
  總而言之,胡君這篇書目,從一方面看,嫌他墨漏太多,從別方面看,嫌他博而寡要,我認為是不可用的。
  

附 梁先生致清華週刊記者書[編輯]

  《清華週刊》記者足下: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一施展呈上,別屬開留美應帶書目,頗難著筆。各書內容,拙著中已簡單論及,諸君一讀後,可擇所好者購攜。大學普通重要諸書,各校圖書館多有,自不必帶,所帶者總是為自己隨時諷誦或用功時任意批註而設。試擇其最普通者:《四書集注》,石印《正續文獻通考》,相臺本《五經單注》,石印《文選》,石印浙刻《二十二子》,《李太白集》,《墨子間詁》,《杜工部集》,《荀子集解》,《白香山集》,鉛印《四史》,《柳柳州集》,鉛印《正續資治通鑒》,《東坡詩集》。若欲帶選本,詩則《古詩源》,《唐詩別裁》,勉強可用。欲帶選本詞,則張皋文詞選,周止庵《宋四家詞選》,譚中修《篋中詞》,勉強可用(此五書原目皆未列)。其餘涉覽書類,擇所喜者帶數種亦可。因此等書外國圖書館或無有也。